土匪头子和日本军刀 (一)剪贴

    我读高中的时候，班上有一同学姓饶，我们都叫他“饶土匪”！
有一次晚自习吹牛时，他说漏了嘴，告诉我们，他的爷爷当年是个土匪头子！。

    真正见到他爷爷，当年的土匪头子，是在一个暑假的下午。

    从外表看是怎么都看不出来的。在过去是四川人的标准服饰。他坐在墙根的一张烂竹椅上，抽着叶子烟。见到这么多人来也不吭声，偶尔抬抬眼皮看我们一 眼，又懒懒地闭上。

    我们心里都有些失望，这哪里像个土匪头子？半点杀气都没有。

    吃完午饭，等他的父母出门后。饶同学从床底下抽出一个长条状的东西，拿到院子里。神秘地说，要给我们开开眼界！那东西用油布厚厚地包着，满是灰尘。

    饶同学一层层地解开油布，拿出一个肮脏的刀鞘，用力一拉，“唰啦啦”，一阵锈涩的响声之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竟然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日本军刀！

    我们大惊失色，这东西在老电影中看过几百次了，今天居然有一把真的摆在面前！

饶同学得意地说，然后把手中的日本刀胡乱地舞动几下。刀身虽然锈得很厉害，但在午后的阳光下，仍然白白的有些晃眼！

“里还有日本字！”

    我们凑过去一看，果然，隐约还看出“昭和……”的字样，日本体汉字。下面的字被锈迹遮盖，早已看不清楚。

    由于这把军刀的效应，从那以后，饶土匪在我们眼中的形象大为改观。

    饶同学的爷爷当年就是地方上的土匪头子。不过不是龙头老大，手也比较干净。否则，也活不过建国后的“镇压反革命运动”。

    据说各地的土匪们都有自己的绝招。东北的土匪，可以坐在炕上，把驳壳枪拆成零件，兜在怀里，然后跳下炕来，一边跑一边装。跑到窗口，就可以直接向外搂火射击了。而且，不打中外面的香头不算好汉！

    四川的土匪没有那么威猛，但他们也有一个怪癖：拿到一把新手枪，第一件事，就是找块石头，乒乓乓乓地把标尺、准星之类的敲掉！免得动起手来，拔枪 时磕磕碰碰。他们还喜欢枪口斜向上，把枪别在腰带上。这有个名号，叫“倒牵牛”！这同样是为了在动手时好快速拔出来，一甩手就把对手撂倒！

    “真的动起手来，哪里有时间给你调标尺、瞄准喔！”老土匪们常常这样教育刚入行的新手。

    所以，就单兵素质来讲，有经验的土匪都是好手。这一点很受川中军阀们的青睐，想方设法地招他们入伙。

    饶老爷子当年糊里糊涂地跟着龙头大哥穿上了军装。因为他是个小头目，所以委任状下来一看，居然是个排长！饶老爷子心里乐开了花：往上数几辈子都是赶牛耕田的农民，到他这一辈，实在没办法去当土匪，想不到因此还当了官长！

    但接下来他就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事。因为是排长，上面发了一支崭新的汉阳造仿德式驳壳枪给他。他爱不释手，袍哥习气一上来，跑到营房外面找块鹅卵石就开砸！等连长跑出来看时，已经光秃秃地斜插在皮带上了。

四川兵在当时是有名的装备差，战斗力弱！过去军阀混战时，打起仗来好像做游戏一样。    但同样是这一支军队，上了抗日战场，却像川剧变脸似的，骁勇得如下山之虎！我家乡的王铭章将军，和敌寇血战三昼夜！王将军战死，几千子弟兵，仅17人生还！

    消息传到成都，乡人悲愤交集，更多的四川子弟请缨杀敌！饶老爷子当年还年轻，听到这个消息，整天都往连部跑，打听什么时候才可以上前线！他拍着胸脯对连长说：“我们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连长没好气地对他说：“什么袍哥人家？跟你说了几百次了，你现在是国家的军人，要打的是国仗！”

    “晓得晓得！反正是打小日本嘛！你放心，连长，上了前线，老子才让这些狗日的见识见识兄弟伙的‘甩手枪’！”饶排长还是一口当年混袍哥时的切口。

    
    饶排长的部队和日军的首次接火是在华中一带。

就听到前方一阵叽里呱啦的乱叫，大伙儿抖抖泥土探出头一看：好家伙！来了！远远地，一群群穿黄色军装的日军，端着三八大盖冲了过来！个个神 色狰狞，杀气腾腾！大伙儿这才明白，为什么日军打遍半个中国，如入无人之境的原因了。几个胆小的兄弟吓得脸色发白，颤抖着双脚就想往回跑。

    连长见势不妙，大声说：“弟兄们，是好汉是龟儿子就看今天哈！哪个虾子敢给老子闪火，谨防子弹不认人哟！”说完，搂过一挺机枪就往前打！枪声响处，跑在前面的日军纷纷栽倒在地！

    大家一看，原来日本人也是打得死的嘛！这才找个地方趴下，七零八落地朝日本兵射击。

日本人先是不要命地往前冲，冲不上 来，就暂时退下去；用大炮使劲轰一阵子，然后接着又冲！饶排长只觉得身边爆炸声连连，震得他头皮子发麻！然后就看到兄弟们的残肢断臂，像稻草似的四出飘 洒！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阵地上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这时，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悲壮的军歌声，他们探头一看：只见一排一排的日军，头戴钢盔，手持插着雪亮刺刀的三八大盖，踏着军歌的节奏，坚定地朝中国军的阵地走来。他们大概也清楚阵地上没多少人了。

    饶排长心说这回可完蛋了！人到这个地步，自然也不慌了。他捞起身边的一支步枪，上好刺刀，对剩下的兄弟们说：“老子们今天也算是为国家尽力了！袍哥人家，不兴拉稀摆带唷！”

    旁边的兄弟之中大部分都是混过袍哥来的，大家轰然回应：“要得！”“哪个龟儿子才跑！”“怕死不是四川人！”……然后，纷纷上好刺刀，脱掉上衣，雄赳赳地挺身跳出战壕！

    日军先是一愣，然后，哗啦一下退出子弹，呐喊着迎了上来！前沿阵地上，双方的士兵如同两道巨浪，“轰！”地一声撞在一起，刀光闪处，血光飞溅，士兵们惨叫着倒在原野上！

    一场白刃搏斗激战犹酣，突然，不知是哪一边的炮弹倾泻下来。“轰！轰！轰！”，巨响不断，在前沿阵地上激起一大股一大股的烟尘。双方士兵顾不上敌人，纷纷抱头鼠窜！到处找躲炮弹的地方。

    饶排长当年当土匪时的机灵这时派上了用场，他偷眼瞧见附近有一条高高的河堤，连忙朝那边跑去。刚跑到堤岸上，一发炮弹就在身后爆炸。他顺势矮身一滚，翻下河床！刚一落脚，头上身上，爆炸溅起的土石，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正在他惊魂不定之时，猛然闪过一道黑影，另一个人也连滚带爬地滚落下来！

饶排长对那人说：“格老子的！这个龟儿子炮好凶喔！把老子吓惨了！”

    那人听了一愣，伸手就往腰间的枪套上摸去。

    一刹那间，饶排长也看清了对方军装的颜色，赶紧去抽他的那支驳壳枪！公平地说，日本人的确训练有素，动作是快，但再快怎么快得过饶排长的“倒牵牛 ”？他的手刚握住枪柄，正要抽出来，饶排长那支光秃秃的驳壳枪已经连响了三次！三粒子弹呈品字形，准确地嵌入了日本人的胸膛。

    饶排长得意地吹了吹枪口，这是他当年混袍哥时开枪后的标准动作。然后，俯下身去检查日本人的尸体。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日本人。矮矮小小的，脸上满是泥土，看不出年龄。

    再看看日本人的物件。饶排长把那支手枪从枪套里抽了出来，没见过，样子很别扭！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支南部十四式8毫米半自动手枪，1925年列为 日本陆军制式武器，二战期间装备于将校级军官，中国人给它取了个难听的名字：“王八盒子”。样子是有点古怪。

    饶排长把这把枪随意地插在另一边的皮带上，然后拿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把军刀。刀鞘很精美，他略略把刀抽出一点，看得出上面刻有几个字。饶排长没有试图去把字读出来，他对自己的识字水准很没有信心！

    接下来该怎么办？饶排长平时喜欢看川戏，知道古时候人们的标准做法：割下首级，回营请功！

    他盯着日本人的头颅，心里颇有些为难。倒不是害怕割人头，问题是这么一大块东西不好拿啊！古人好办，头发留得长，提起来就走。但这日本人却很不配合地剃了个大光头！总不能叫饶排长像抱只西瓜一样抱回去吧？

    接下来他又想到了一个变通的方法：割耳朵！

    他把那把日本刀抽出了就想下手，但刀锋都已经碰到耳朵了。却迟疑地收了回来：这日本鬼子也是黄种人吧？又不是西洋红毛鬼！你冒冒失失捏只耳朵回去，谁知道它的主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正在他左思右想之际，忽然听到岸上日本军的一阵狂热的欢呼！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自己可能是战场上唯一一个幸存的中国军人了！想到这 里，饶排长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悄悄地拿起日本刀，尽量放低身子，慢慢地沿着河岸往前摸去。临走之前，急中生智，顺手撕下了尸体军服上的军衔标志揣进衣袋 里。

    这时天色已晚，在夜色的掩护下，饶排长毫发无损地潜回了部队。

    当他看到第一个中国军人时，这个战场上的粗犷汉子，竟然放声嚎啕大哭！

    上级一看他掏出口袋的军衔，大吃一惊！居然是 “少佐”！相当于一个少校营长！

    这件事在军营里引起轰动！

  从当时的背景来看，饶排长一个袍哥出身的川军，居然干掉了一个日军少佐，的确是件了不起的功绩！

    上面决定，把那把“王八盒子”和军刀奖励给饶排长。他留下了军刀，把“王八盒子”退给了上级，他还是用惯了自己那支光秃秃的驳壳枪。
    
    很多时候，命运这种东西，完全是一个喜欢作弄人的小鬼。今天给你一粒糖吃，明天就让你摔个狗啃泥！

    这一点相信饶排长深有体会。带着立功后的荣光，他来到了另一个连队。不久，就碰上一场小小的遭遇战。双方一接火，一粒重机枪子弹就重重地敲在他的肩胛骨上，几乎把他打得飞了起来！

    等他从后方医院醒来时，正好碰上上峰的嘉奖令也下来了，上面还有蒋中正的亲笔签名！

    于是，他就躺在担架上，怀里揣着这纸嘉奖令，被送回了成都。


    那些年月，四川人都特别爱激动！一听到前方英雄回来了，各类人等，络绎不绝地到医院看望、慰问！饶排长乡下土匪出身，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如果不是身子骨还不灵便，早就躲到医院病床底下去了！

    但成都人不肯善罢甘休，一日，齐集少城公园，召开庆功祝捷大会！不用说是万头攒动，彩旗飘飞！十几个抗日好汉，胸戴大红花，规规矩矩地坐在主席台 上，就像幼儿园听话的小朋友！其中就有我们的饶排长，这时，他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他两手放在膝头，大气也不敢出！眼前只觉得五色迷乱，耳中咚咚锵锵 的锣鼓喧天。

    猛然间，听到有人叫到他的名字，然后又讲了很多，下面一阵欢呼！接着，上来两个美貌少女，半拉半搀地把他请到台前。那里，一只黑色的老式麦克风已经等候多时了。

   饶排长盯着这个大作怪的机器，双手双脚抖得像秋天里的落叶，半晌不敢作声！

    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小声说：“给大家说两句话吧！”

    又挣扎了半天，饶排长才定了定神。想了想，立正，向台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台下大众欢声雷动，彩旗挥舞得哗哗作响！

    然后只见饶排长往前一站，用力一拍胸口，大声武气地说：“我们袍哥人家，关键时候绝不拉稀摆带！”

    霎时间，台下一片万籁俱寂！大家面面相觑：原来这英雄是个棒老二（土匪）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