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十里荷

四十五岁的魏琴是房产经纪人，客源稳定，收入丰厚。先生赵奇在高科技公司工作多年，业务娴熟，颇受器重。一儿18，学习良好，升学有望。出国20年来，白手打“江山”，“江山”已经多骄。养儿育女的责任即将大功告成，大房子好车进进出出，一家三口可谓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傍晚魏琴两口子手拉手绕着社区公园散步，街坊邻居迎面碰上，插科打诨寒暄一番，扭头望望两人缠着手指头走远的背影，都禁不住羡慕地咂嘴。

魏琴说：“咱们终于熬出来了，你我该好好安排一下生活，趁着还不算老，也二人世界一下，规律运动，定期旅游，把这后半生过得滋滋润润的。”赵奇呵呵笑着，说：“老婆的旨意至高无上，尊旨尊旨。”

生活到了这种幸福的顶峰状态会发生如此重大转折，魏琴始料未及。

儿子托马斯面对魏琴两口子愤怒的目光，脖子梗得笔直，一副敢做敢当的英雄气概，“不打，坚决不打！她家是基督徒，不能打胎。再说了，We love each other. 这是爱情的结晶，怎么就不能生？”

“你生你生！你们自己还都是孩子，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养孩子？通知书都来了，你还上不上大学了？你这不是要把你爸你妈气死吗？中国移民里有你这样的孩子吗？你让你爸妈的脸往哪儿搁？”魏琴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他揉巴揉巴揣回肚子里Cancel了生过他这个事实。

“我18岁了，我的事儿我自己做主，不要你们管！”托马斯的决裂当机立断。

中学毕业典礼刚结束，孩子就生了，是个儿子，长着妈妈的白皮肤、高鼻子，爸爸的黑眼珠、黑头发。

小两口在河那边租了便宜套房，赵奇去看孙子，回来一脸的喜气洋洋：“我说，你就别跟孩子呕气了，再无理也是咱的孩子，孙子总归是咱的孙子。哎，跟你说，混血儿就是不一般，那孩子刚生下来就好看得要命，黑、白那叫分明，跟假的似的。我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娃娃’！”

“我就是拗不过这口气，他眼里有爹妈吗？辛辛苦苦把他养大，高中还没毕业，就生孩子，国外的乱七八糟学得多到位，悄悄咪咪的实干家！大好前途就这么毁于儿女情长，还死硬，说搬出去就搬出去，就不能给爹妈一个软话？这个儿子真是白养了！”

赵奇摇头说：“你就不能想开点儿，他是你儿子，还是仇人？我倒要看看你们娘儿俩能决裂到什么时候！”

魏琴一把抢过赵奇手里的照相机，一张又一张端详着孙子的照片，说：“你说咱俩后半生的好日子是不是从此就要毁在这个小祖宗手里了？”抱怨的面孔虽然紧绷着，眼神里却流露着一丝温柔的流盼，嘴角露着隐藏的笑意。

魏琴和儿子的冷战从春天持续到秋天，又从秋天跨过冬天来到夏天。托马斯在外打工养家，女友专职看小孩。魏琴对赵奇偷着给儿子送钱的事儿假装不知道，专心把业余时间用在Baby相册里，赵奇每次拍回来孙子的照片都被魏琴大摞大摞地洗出来归档成卷，动不动就捧着复习，嘴里还念叨着：“其实带带孩子也很锻炼身体，应该比旅游更有趣呢”，赵奇听了就在一旁嘿嘿嘿怪笑。

谁也没想到会在shopping Mall里碰上小两口和孙子，儿子和妈面对面傻站着，谁也不开口。赵奇从小车里抱出孙子递给魏琴，说：“来来来，好好让奶奶抱抱。娃娃，咱们表演一个， What is Grandma in Chinese?”

娃娃毛茸茸的黑眼睛滴溜溜盯着魏琴陌生的脸，小手肉乎乎地伸过来抓魏琴的眼镜儿，嘴里脱口而出：“奶---奶---！”

魏琴抱着孩子的手就抖了，眼里瞬间汪满了泪，石头心肠也禁不住这嗲嗲的一声啊。她侧头躲过孩子的手，腾出一只手摘下眼镜儿递给孩子，一张脸笑成一朵盛开的大菊花，她说：“好宝贝，奶奶教教宝贝儿，This is‘眼--镜—’！”然后扭头对托马斯两口儿说，“你们这就去退了房子回家来住，准备准备九月份去修课，大学总归要上的，娃娃从今天起我和你爸就负责了，听到了？越大越不懂事！和你妈闹，算什么本事？”说完，就把孩子放回小车里，说，“你俩去逛吧，累了一年多了，去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娃娃宝贝儿，跟奶奶逛街去罗……”

再散步的时候，老两口中间多了一辆小车。熟人见了，藏起心中的嘀咕和惊讶，夸道：“多漂亮的孩子啊，你们可真有福，四十几岁就当上爷爷奶奶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的孩子呢！”魏琴呵呵乐着：“是啊，趁着还不老，我们得好好把余热贡献给下一代的下一代！”

落日的余晖洒在魏琴几乎还没什么皱纹的笑脸上，小车里的娃娃欢天喜地地叫着：“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