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连载上部（4章上）

 金齐欣回家之后，抱着头坐在沙发上，说不出话来。梁星给金齐欣冲了杯热腾腾的黄山云雾茶，放在他面前就不知所措了。她默默地坐在丈夫对面，悄悄地流着泪。秦封雨没工作，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小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脑子里闪着那天在牛羊小锅吃饭时的情景，邱家那一家五口大哭小叫的忙乱样儿，当时还惹自己心烦，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生气勃勃的一家啊！早知道那是见邱段守的最后一面，真该做点儿什么，现在人都走了，又能做什么呢？秦封雨，对了，自己应该问候问候秦封雨，她现在最需要安慰和帮助了。

“别太难过了，齐欣！人已经走了，再回不来。”梁星用纸巾擦干眼睛，小声说：“我想给秦封雨打个电话，你把她家电话给我好吗？”

这种悲伤的沉默是一种折磨人的安静，安静的你恨不得不再存在。

金齐欣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他大手在脸上掳了一把，像是要掳掉脸上的阴翳，可那张脸仍旧灰暗无色，罩着厚厚的乌云，五天没洗过、洗也洗不干净似的，一夜没睡，男人的悲伤也是可以挂在脸上的。昨天比赛，出了这事儿，球队队员都聚在医院门口等消息，等来的却是死讯。如雷轰顶，大家没几个受得了，就一起去了队员赵区哲家里喝酒，赵区哲是大龄单身，队员们时常在他家聚会，爷们儿几个整夜没睡，商量着该怎样帮忙给邱段守办后事。天亮了，有几个喝的烂醉没醒，金齐欣张罗着分别送回家了，才拖着沉重的心情回家来。

“你别打电话，这时候，秦封雨不一定会接电话。你直接去陪陪她吧，那女人太可怜了。如果需要，你陪她几天，有必要就和单位请一两天假，晚上也不用回家来。球队已经分了工，葬礼的事儿都会和秦封雨商量，你们几个队员家属在她身边招呼着孩子，帮帮她！昨天我看秦封雨快崩溃了，是周凌云的老婆送她回家的，他们两家住的近。周凌云的老婆小唐，记得吧？上次来咱家，那个小个子湖北人。勇子大了，这两天给他点儿钱，吃喝让他自理，家里的心你就别操了。”金齐欣说完，起身去书房拿邱家的地址。

梁星伸手打开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翻看连心网对邱段守之死的消息。连心网是卧春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华人网站，大到国家选举、世事政局，小到买房修车、柴米油盐，长到子女前途、退休养老，短到红杏出墙、婆媳矛盾，都有人上去唠叨，有闲人和热心人跟贴帮顶，大批评小建议地跟上去，论坛人气兴旺、风生水起。卧春城华人人口一共四五万，连心网一天的点击率就能过万。邱段守的死讯是第一时间就被某位知情人士公布到连心网上去的，这时跟贴已经几百条，哗啦哗啦翻十几页翻不到头。有认识死者的，难免贴点儿和死者生前的相处片段，都是赞扬邱段守热心能干、工作认真、多才多艺的。不认识的也成群结队地跟了“RIP”（安息）。秦封雨的困境早被公开出来，就有热心人鼓动捐款资助，很多人响应着推举连心网的网管组织捐款。

“你们得赶紧跟连心网联络，丧葬委员会和捐款一事赶紧协调起来，脱节了不利组织葬礼啊！”梁星把笔记本端到金齐欣面前给他看连心网的跟贴。

“嗯，赵区哲负责这事儿，昨夜已经和网管钱明打过招呼，放心，今天就会有人去银行申请捐款账户，看样子，捐个万把儿块钱应该没问题，丧礼和墓地的开销省着点儿应该够了。周凌云今天会和那个台湾做墓地生意的华人商量，看能不能给些优惠，总会比西人墓地便宜些，墓碑的费用估计也能打些折扣。咱能给秦封雨省下一分钱，都是值得的，她日后拉扯三个孩子的日子还很长呢。”这一夜，显然颇见成效，金齐欣那一班球队队员，已经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梁星对丈夫的体恤之情油然而生，她伸出手去，捧住老公的脸，说：“这几天你会很辛苦，现在抓紧时间睡点儿觉吧？”

金齐欣顺手揽了妻子入怀，说：“出了这样不幸的事儿，你心高气傲的，在秦封雨面前一定不要说错话啊！多做事儿，少说话，只说好的，别说坏的。”

梁星本意想挣脱出来替自己辩护几句，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心高气傲？你也太小看人了！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可是，理智让她留在了丈夫怀里，不是吵架的时候，大家心情都很沉重，自己就别闹事儿添乱了。捍卫自己还有的是时间，邱段守可只死这一回。

梁星出门前，没忘了打扮，选了一件翻领纯棉白衬衫，深灰色的时装开襟儿薄毛衣，黑色窄脚裤。看起来素净庄重，又不乏时尚，近年流行灰色、开衫和窄脚裤。葬礼的衣服她也选好了，就穿那件韩款紧身黑色薄尼连衣裙，腰间一圈黑白相间的装饰花纹，身材凸显，精致典雅的质地也适合正式场合，黑丝袜和高跟皮鞋有现成的，不用这种时候忙乱着去商店购物。她在卫生间把头发梳拢，扑了点儿粉，收拾了几样洗涮和化妆用具，挺了挺胸，镜子里的佳人满意了，才拎着蔻曲包包出了门。如今蔻曲包包在卧春的华裔女性里几乎人手一个，虽然去美国买打折的也要两百元一只，用的人多了，就算不得什么高档东西，拎起来大方随便，并不扎眼。自己是去慰问丧偶之妇，万不能拎那个香奈儿包包，这不是炫富的场合。梁星想起老公的叮嘱，头昂的更高了，看我的，一定让秦封雨感觉贴心，拿出点儿实在的给金齐欣看看。

梁星家住在卧春城南，开车到静湖要向西斜穿城市。车开到一半，就堵了，停下给过马路的野鹿让路。那些鹿不懂得礼让，神态优雅地慢行慢踱，望着被堵的大串车队丝毫不急。一只大鹿过去时，站在首辆车子面前，不骄不躁，驻足张望了好一阵，才横穿过去，却又跟出三只小鹿来，一蹦一跳地跟着妈妈钻进树林深处。被堵的车流静静观赏着这些骄傲的动物平平安安过了街，才又缓慢移动起来。这里的人民普遍热爱动物，不要说给动物让路，专门买了瓜籽、建了鸟食笼子喂鸟，揣了面包到湖边喂鸭子的人比比皆是。梁星掏出手机抢着照了两张照片，车子停得远，角度不好，只拍到一串鹿屁股。可怜的鹿们，过不了几年，森林成片倒下建房造屋，你们就面临无家可归，这样的一串鹿屁股也许会成为历史资料，用来回忆今天自然与人类近距离和睦相处的美好时光。

卧春城日渐兴旺，原来这一路是一望无际的大片森林和农田，马路直溜溜通下去，两边高高矮矮堆出一片绿油油的连天碧景、啼绿映红。这几年，城市扩张在卧春城日演愈烈，森林这一片那一片地砍伐出空地，几个星期不行这路，就惊诧于眼前兴起的一片又一片住宅，独立的两层小楼一座座积木似的搭起来，横成行、竖成排。林子里的动物空间被侵略得越来越有限，经常有报道说动物到住宅区觅食，鹿啊，树袋熊，刺猬啊，甚至鬣狗都可能在人家的后院里看到。前几天，这片森林还发现了熊的踪迹，一公一母，掀翻住户垃圾桶觅食，中小学校都发出警告，要求家长教授孩子们遇到野兽的紧急自救措施，诸如噤声冷静、慢行后退，就近向住户求救等求救手段。

堵车的空当，梁星想着居住在这个环境优美的北方国度，民风淳朴，社会安定，人民富足，秩序稳定，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幸福生活。又想到邱段守的暴亡，秦封雨的孤独无助，禁不住悲喜交加。卧春城的华人不乏友爱互助，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人有难，八方伸手，有丈夫金齐欣这样的热心人张罗着，葬礼一定会顺利，秦封雨也一定会挺过来的。圣经上不是说上帝不会给人无法承受的磨难吗？这是一个基督徒同事陆西安经常说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对了，这葬礼需要教会配合吧？当下给金齐欣发了个短信，发完才想起来金齐欣说过邱段守一家周末时常去教会，想必教会已经在张罗帮忙了。此刻，她只希望秦封雨母子平安，嫉妒心一点儿都没跑出来作祟。她没什么可嫉妒秦家母子的，她有的只有同情，甚至可以说是居高临下的同情。

路过华人超市，梁星进去买了五袋速冻饺子和四块叉烧肉，秦封雨哪有心思做饭？估计送吃送喝的人不少，三张小嘴儿张着，这最艰难的日子总要大家帮着熬过去。梁星选饺子的时候看了看价钱，没买自己爱吃的很贵的那种，五袋省了十元，都是饺子，吃到肚里都管饱。自己这样已经够大方，之后还要出力、捐款，不在乎现在多花少花。她的小算盘这时还这么仔细地拨拉着，在信用卡上签字的时候就红了脸。收款员是个面熟的，打招呼说：“周末吃饺子啊？这款不错。” 她知道这是一款比较便宜的饺子，心下惭愧，哼着应了，逃跑似地离开。

来开门的是小唐，小唐皮肤白净，通红的眼圈就格外显眼，看起来刚哭过。“哎，是你啊！快进来，她又哭了一阵，这会儿我让她去卧房睡了。”小唐让进梁星，又问：“对不起，我忘了你的名字了，我记性不好，你别怪我，我还记得在你家的party呢。”

“没事没事，我也没记住你的名字啊，只知道你姓唐。”

两人交换了姓名，也不称呼对方大名，仍旧小唐小梁地叫着。

周凌云和小唐家是去年搬到静湖的，住在两条街之外。周凌云和邱段守上班是前后楼，两人经常搭车上班，两家人平时就走的近些。小唐显然对邱家很熟悉，主人一样张罗着。梁星看着小唐小旋风一样一会儿转到这儿，一会儿转到那儿，把三个孩子安顿得稳稳当当，那边电话接着，这边给梁星的热茶也沏好了。心下嘀咕，自己可没这么麻利能干，干体力活儿的人就是训练有素。酸水儿泛出来一个波浪，又赶紧压了下去，打定主意凡事听小唐的指挥。

小唐是湖北人，身材娇小，眉眼清秀，皮肤光洁红润，天生一张笑模样，如果穿一身儿童服装，就是个地道的儿童，没人会相信这样细小的身体已经生养了一儿一女狗狗和猫猫。周凌云在政府农业部做数据维护工作，工作稳定。小唐在华人超市的烘烤部里做点心，辛苦差事，挣份劳力钱。超市几年前被西人店收购，福利待遇都和本地的大商场接了轨，休假、退休养老就有了基本保障，干了几年下来成了元老，提升做了个组长。平时商场到期的食品都要当垃圾丢了，快到期的食品自然可以免费带回家，省了很多日常开销，软实惠虽然看不见却用得着，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一儿一女也都十来岁了，搬家后都进了静湖学校。她家的房子三千尺大小，一家四口住得宽敞舒服。梁星虽然没去过小唐家，可听金齐欣透露过，周凌云家的家具装潢都很考究，日子像是比邱段守家殷实富足。两个人上班，不管是脑力工还是体力工，终究比一个人养家糊口稳定宽裕多了。

“你给我分派任务吧，老金说让我明天也请假帮忙，今晚我可以就留在这里招呼着，洗漱用具我都带来了。”梁星端着热茶，跟在小唐身后讨任务。小唐这时正帮三妞儿换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尿湿了。

“等封雨醒来，你去陪陪她就好。你怎么这么客气，我哪能给你分配任务？我连自己该怎么帮忙都不知道。有什么做什么吧。一会儿，我们教会有人来和她商量葬礼和追悼会的程序，可能需要张罗教堂布置什么的，到时候肯定事儿挺多的。这会儿她睡着，没什么事儿，你英文好，如果有电话，你就接吧，刚才有卧春时报的记者要采访，被我挡了，我的英语不行，交流不了这种问题，只会说No。估计一会儿还会有媒体来电话，你就接吧，封雨的意思是低调、沉默，不报道。我先把这两个孩子安顿着，老大省心，有游戏玩儿就老实了，尼尼和三妞事儿多，不知道一会儿又要怎样呢。”梁星跟着小唐一路走一路说着来到洗衣房，见小唐把尿湿的裤子泡进水盆就开始洗起来，暗暗吃惊，淡淡的尿臊味儿弥漫在空气中，那手，那裤子，那黄色的水，天！梁星无论如何是不会帮别人家孩子洗尿裤的，勇子当年的的尿裤子都是金齐欣洗的，她最见不得屎尿。当下对小唐多了几分矛盾的心情，藐视和崇敬是同时滋生的，藐视她实实在在的劳动本色，崇敬的同样是她实实在在的劳动本色。藐视是因为自己不屑去做的事，小唐在做着，崇敬是因为这种朴实实在是自己不具备的美好品质，发自内心，表现出来如此自然。好东西谁都认得出。人啊！自己是差了一截的。

果然又有电话来，先是卧春城市电视台的记者，梁星客客气气地回绝了：“家属不想有任何媒体报道，请尊重家属的意见。”她的英文没有好到想说什么不用反应就应对如流的地步，但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是做得到的。卧春城平静稳定，人民安居乐业，社会治安良好，新闻素材匮乏，有个盗窃的、暴死的、着火的、孩子走失的消息，都能登上头版头条，也会在新闻广播里反复播放，平静的民众就多少有了一个闲聊的话题，好像平静的生活水面上扔进一枚小石头，泛一圈闲谈和感慨的涟漪。如今华人移民越来越多地融入本地西人社会，邱段守突然死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并不稀奇，好事儿者网上随便留个言，消息就传遍万里八方。信息社会，你想守住这样的消息，很难。

后来本地华人的华风周报也来了电话，是社长。卧春城有三家华文报纸，都是实体性质的商业报纸，和真正的主流大报不可同日而语，既没有新鲜的时政采访报道，也没有实力雄厚的记者、编辑班子，更没有文艺体育经济时政的专业人士撰写相应版面的专栏。三两个会玩儿版面编排的留学生担任美工文字编辑，社长亲自筛选网上时政，亲自商谈广告价格，一份报纸也就一周一周地成活下来，华人社区的大事小事大生意小生意也借着这几分报纸有个展示平台，一份报纸，三十个版面里二十五个版面是广告，华人社区的旅行社、美容厅、中文学校、中医、牙医、房产经纪、投资经纪等等面面俱到，无所不包。广告多少成了报纸成功与否的基本衡量标准，几家报纸为招揽广告，明争暗抢的事儿时有发生。有人戏称这些报纸为“广告报”，还有人说它们是便民通讯录，称不上什么“文化媒体”。报人也类似黄页电话本的老板，靠收取刊登费谋生，所谓报道时事消息、弘扬民族文化、宣传主流社会这些冠冕堂皇的办报宗旨，在卧春城的华人报纸上捉襟见肘地勉强体现着。至于报上的时事报道大多是网上拼凑抄袭而来，一周发一次，发出来的新闻已经变成旧闻，只有不使用电脑的老人去看报。广告倒是总有人翻，水管漏水了，得找水暖工，买房卖房，得找房产经纪，投资贷款，得找个人经济顾问，孩子中文学校夏令营该报名了，要看报名日期，民族舞蹈班地址在哪儿，要上社区通讯录去查。前些年移民少，生意做的成功的就那几张熟面孔，翻开报纸就好像和老熟人翻来覆去地打招呼。这几年新移民越来越多，新生意的开办日渐繁荣，才多了许多新面孔。大照片、小图片挤的花花绿绿，报纸端在手里，也有了几分分量。华人社团、教会、球队、舞蹈团等团体组织举行活动，都会自动向这几家报纸反馈，豆腐块的报道简单扼要，错别字是难免的，句法语法出点儿毛病，读者也不必惊奇。报纸出版了就堆在华人超市门口，购物的华人进门出门顺手抽两份，回家丢给老人，老人阅后就用来做了绿色回收纸袋，装绿色垃圾，家里没老人的，省了由新报变旧报的程序，直接叠成垃圾袋。网上有人发贴说几家报纸里华风周报的纸张相对结实，最适合做绿色垃圾袋，虽然有人发言耻笑华裔移民缺乏道德，自己不看报也罢，何必做了垃圾袋还到网上来评比哪份质量最适合装垃圾，缺乏厚道的民族本性。人们嬉笑着有检讨的，有指责的，也有悄悄看热闹的，华风周报的走势却因此上了台阶，不管人们拿来是看广告还是装垃圾，超市门口这份报纸总是先被拿光。当年卧春城开始回收绿色垃圾之前，报纸并没有如此红火，想必这垃圾袋事件的网络效应间接地支持了卧春报业的发展，人们装垃圾便装得更加心安理得。

这时，梁星想起自己家绿色垃圾桶里华风周报长久以来的巨大贡献，对社长韩立权的态度很是和蔼。

“谢谢您的问候！报道就不必了。出了这种事，家属精神上需要承担的太多了，希望您可以理解。不过，稍后会有捐款信息，如果报纸能支持一下就太好了，把捐款账号登上去，简短的讣告也可能需要登一下。”

“哦，这个，报社一定全力支持，只收版面价的二分之一就好，你们拟好内容，给我发过来，这期就可以上，我这就把报社邮箱给你，你有纸笔吧？”韩立权说道。

“二分之一价？那大概是多少啊？”梁星吃了一惊，这算支持吗？秦封雨这么困难，一份免费的中文报纸登个捐款账户还收钱？太没有同情心了吧。

“这要看你们准备登的规格大小来定，无论多大的版面都给你们半价，这种优惠我从来没给过别人，我也听说了他家的情况，无论如何这个忙我是帮定了，您放心！”梁星可以想象韩立权那个拍着胸脯豁出去了的英雄气概。逮便宜卖乖，生意人！明明在做生意赚钱，却好像在施舍善心一样。

梁星记好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现在丧事的组织还八字没一撇，费用如何分配自己无法决定，就撂了电话。

“小秦到底怎么样？要不要有人守着？”梁星问。

“难受呗。估计不会寻短见，三个娃娃怎么办？现在一个人静一会儿也好。这样突然，还懵着呢，今天才哭出来。昨天周凌云叫我接她去医院的时候，她连话都不会说了，两眼直呆呆的，整夜都没有哭一声，反复说：“不可能！不可能！”太让人心碎了。我看她随时可能会昏倒，就没让周凌云回家，万一有什么事儿，我招架不了啊！关键时候，还是离不开男人！你来之前，周凌云实在太困了，才被我赶回家去睡一会儿，也招呼一下孩子，我一步也不敢离开这里。你来了，可太好了，帮大忙了。”小唐说话的时候，一直爬在地下，帮二妞和三妞搭积木。

“那你睡了没有，是不是也一夜没睡？现在去睡一会儿吧，我看着孩子。”梁星也蹲下来，加入搭积木的行列，她看着小唐的红白眼仁，鼻子就有点儿酸，伸手碰了小唐胳膊一下。

“现在我也睡不着啊，等一会儿教会来了人，你有个替换的，再说吧。”

“估计球队也会来人，金齐欣说他们都分了工呢。”梁星道。

教会一群人到来的时候，梁星正在厨房切土豆。小唐和梁星商量了，中午饭大家就一起随便吃点儿，孩子大哭小叫地找妈妈，都被小唐挡住了，连哄带骗地留在家庭活动室里玩儿童游戏，梁星就把厨房的事全权掌管了，她倒宁可离那些孩子远点儿，自己这身衣服虽然休闲，和孩子混在一起，难免弄皱弄脏，再沾点儿屎尿啥的，可受不了。厨房里的事儿，自己虽然称不上是专家，炒几个菜却难不倒她，围裙一系，就很专业，毕竟做了十几年的人妻人母。

卧春城有五家华人教会，小唐是搬到静湖后才转到静湖区最大的华人教会浸信会来的。梁星没想到同事陆西安是这间浸信会的主力长老，小唐介绍的时候，梁星和陆西安两人伸手握着，都笑，梁星说：“世界真小啊！”立刻觉得这种场合笑嘻嘻地不妥，才收敛了笑容。“神看顾！”陆西安嘟囔了一句。梁星平时习惯了陆西安讲话时常冒出来“神”的习惯，虽然不明白世界之小、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件事跟上帝有什么关系，还是点了点头。

“想不到你土豆丝切的这么细，厨房里也如此能干！”陆西安盯着案板上的土豆丝夸奖道。

梁星听了暗地高兴，陆西安言外之意是说她工作上也很能干。陆西安博士毕业，进政府早，资格老，最近被提升为梁星所在部门的一名中层领导，华人移民在卧春政府里升到这个位置的并不多。陆西安的话应该让金齐欣听听，这可是明眼人对我的评价，我就是那传说中“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啊，你是烧了高香才摊上我这样的老婆。想得高兴，脸上就带了潮红，腰板自然地直起来三公分，灶台前的站像儿就有了点儿舞台效果，她抬了抬眉毛，耸着肩说：“瞎切呗。你们去忙吧，有用得着我的时候通知一声，我给你们准备中饭！”说完，微笑着低下头咚咚咚地继续切，贤惠小媳妇的模样越发专业了。

陆西安呆了半分钟，才转身到家庭活动室里听小唐对事情经过的详细描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教会能做的事，说来说去，一切需要和秦封雨当面商量，球队的分工也需要和教会协调，大家就先把教会能在这几天过来秦封雨家陪宿帮忙的人列了一个名单，一个韩姓姊妹给教会会众通发了邮件，鼓励捐款、捐食品、捐时间，又分别给几个已经报了名的义工骨干打电话商量排班儿时间，让每个时间段至少有两个人在秦家值班，一个帮忙看顾小孩，一个招呼吃喝和前来慰问的客人。

陆续就有人来敲门，大多是周围邻居和球队成员的家属，屋子里虽然人多，人们都压低声音讲话，新来的人不管互相认识不认识，都是或多或少与邱段守和秦封雨相熟的，彼此的寒暄是收敛的微笑和点头致意，脸上都庄严，心情都沉痛，手里有拿花的，有捧了食品的，都被负责接待的教会姐妹接了，这时秦封雨还在楼上睡着。如此，两个小时过去，屋子里的人来来去去换了几批，邱段守为人豪爽热情，朋友众多，活着的时候没感觉，去了才令周围人怀念感叹，他的好处都放大了被人们念叨，唏嘘声不断。见不到秦封雨，人们也不惊讶，知道她悲伤但平安，需要休息，都不肯久留，留下慰问卡片和礼物，也有直接捐款的，教会就派了个姐妹专门登记来宾姓名和礼物，稍后也好给秦封雨一个交代。

小唐一夜没睡，马不停蹄，累的脚底发虚，去开门时在地毯上绊了一跤，这才同意回家休息，走到门口又翻身上楼轻轻推开主卧房门，门缝儿里见秦封雨背对着门在床上躺着，才悄悄掩门下楼，又叮嘱人们时不时要看看秦封雨，才终于放心回家去休息。

金齐欣打来电话，说银行周日停业，专门派人去了市中心唯一开门营业的银行总部才开设了捐款账户。丧葬网页找到了现成的，花钱不多可以直接进入编辑状态，已经有熟悉网页编排的队员开始着手这事，又说几个较大的葬礼中心的报价也都打听好了，只等秦封雨能谈事情了，一起过来商量具体细节。梁星就把球队分工的这些消息随时跟教会成员们通报着，就有人赞赏金齐欣的安排周到慎密，又说梁星有福，陆西安插嘴道：“我看金齐欣也有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感谢上帝！”梁星心跳加速，脸也红了，突然就觉得这次来帮忙为自己在陆领导面前树立了良好形象，越发贤惠起来，说话也变得轻言细语，连平时稍嫌生硬的东北口音也似乎转化成吴侬软语般娇软香酥了。

来人送的东西渐渐就堆了满满一桌子，梁星大包小裹地把送来的东西往冰箱里放，心下嘀咕，够吃好几天的了，真有大方的，自己那几袋饺子和叉烧肉不过是小巫见了大巫，感叹好人真多，就又惭愧了两秒钟。秦封雨也是基督教徒，来人里不乏教会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信主的人都心善大方？梁星手里忙着，忍不住打算，陆西安早就鼓励自己去教会，明年搬到静湖以后，也该去参加陆西安他们教会的活动呢。

教会姐妹安排了三个孩子在早餐桌旁坐好，二妞早已喊过数遍”pizza”了，梁星切了三盘刚从烤箱里端出来的比萨饼摆在孩子面前，是胡椒香肠奶酪蘑菇味儿的。小孩子少有不爱吃比萨饼的，入口容易，不需刀叉筷子，一口下去，面粉蔬菜奶酪肉片完整了，味道十全，两块三角比萨饼下肚，一顿饭就轻易解决，省去了一筷子一叉子吃饭就菜的繁琐。人类从孩提时代就天性懒惰，从喜食比萨饼可见一斑。梁星本来发愁自己的炒菜是不是能对孩子的胃口，看见有人送了现成的比萨饼来，顿时心花怒放，过去问了孩子们，果然都爱，就烤了。此时，每人面前又放了橙汁，也是来人送的，最好的牌子，鲜橙子压的汁，自己也不舍得经常买，看三个孩子大口吃着喝着，没人捣乱，才放了心。

“我爸怎么了？你们这么多人在我家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找我妈？”老大邱伟大嘴里嚼着饭，突然抬头问。

梁星和帮忙的姐妹就楞了，大家心照不宣，这事儿只有秦封雨自己来对孩子讲啊。“你爸爸住院呢，你妈太累了，我们都是你妈的朋友，来帮帮你妈的。”

邱伟大在书房里玩儿了一上午电脑游戏，门外发生的事情似懂非懂，妈妈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朋友？毕竟是孩子，就算疑惑着也没再追问。

梁星刚松了口气，一转身就呆住了，只见秦封雨靠墙站在楼道正中，身边教会姐妹伸手要扶她，又没敢扶。秦封雨穿着一身宽松土黄色套头衫，光着脚，烫过的头发乱蓬着，像一个头上顶着另一个头，本来细眯的小眼睛这时肿得几乎挤成一条缝隙，圆脸盘因为浮肿，更加圆得标准，圆规画出来的一样。那圆面上是一层暗淡的灰雾，忽明忽暗，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紧紧抿着，也是灰灰的，好像刚吃了泥土。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余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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