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连载上部(五章下)

作者:十里荷  于 2024-2-29 17:59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作者分类:长篇小说|通用分类:原创文学

《中国湖》是一部50万字上、下部长篇移民小说,荣获2020年海外华文著述奖小说类第一名。题目成因:因华裔移民聚居在加拿大一个虚拟城市的虚拟角落,此地被称作“China Lake”,即中国湖。故事以平铺式的、村落式的画卷,通过几个家庭、三代人、近20年的雨雪风霜,展现中产华裔移民群体的整体生存状态。此书在Amazon世界各地网站上架。搜索词“Dudu China Lake”。欢迎关注跟读、留言。

五章下

(接上文)这几天梁星并不天天守在秦封雨家,静湖、家里、班上来回跑,两天加一次油,车子跑得像永动机。梁星想起刚移民时汽油价不过是现在的一半,路过加油站巨大的标价牌时就要骂几声娘,小数点之后的数字她都不会放过,涨涨涨!你涨得能有我们赚的快?梁星开着黑色奥迪Q7,是半年前买的,车行专门从欧洲运过来。好车开着神清气爽,代价也高,油要用好油,比普通油贵不少,几天来的加油账单不忍心看,哎,邱段守啊,我们对你也算人之义尽了。这车子通常就是在车库里泊着,上班两口子开一部车,周末出游才开这部车,这下好,几天里车轮滚过的距离顶了半年的路程。回家就免不了唠叨了两句,金齐欣皱了眉,说:“你啊,好车是你要买的,当初也知道开销大,平时上班不开也就罢了,城里泊车贵。但车买了不是用来摆着看的,现在需要,就少想点儿钱,这不是物尽所值吗?人都死了,帮点儿忙你还有情绪算计油钱和公里数!”梁星就哑了声儿,明知心眼儿小是坏毛病,可仍然情不自禁地去钻针屁股眼儿。表面上,她的豪爽大气却是当仁不让的。进进出出,别人多看她的奥迪两眼,她就更加昂首挺胸,很有点儿沾沾自喜的得意。

葬礼安排在周六,休息日,崇拜大厅坐满了人。阳光从大厅正面的窗口射进来,照在黑压压一片安静的人群身上。这扇长方形窗户,安装在舞台正中的墙上,玻璃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十字架,阳光涌进来被分割成四个长方块,放大在人群里。从二层座位上看下去,那十字架的光芒四射在人们头顶,庄严和肃穆的神韵从天而降。此时,满满的大厅像集体吃了安眠药,安静的只听到喘气声,人们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寒暄低语,统一的庄严肃穆,约束了人们的意识和行为,刚进来的人也都默默地就坐,生怕破坏了这默契的统一。

陆西安和教会几位长老一直站立在几个大门口指引来宾入座,人们寻到座位坐下,对熟人点点头。金齐欣和梁星是带着勇儿一起来的,一家人神情肃穆地坐在前排,金齐欣一会儿要上台讲话,被安排了特殊座位。梁星自己的黑色镶边连衣裙是早就选好的,金齐欣的深色西装也是现成的,勇儿却费了点儿心思,孩子还在长个儿,为了一个葬礼买新西装不值得,梁星就把丈夫的一套旧西装翻出来给儿子穿,儿子又瘦又高,上衣在身上直晃荡,裤子短得吊着。梁星就嚷着要给儿子去买新西装,勇儿本来就不想去参加葬礼,这时便有了借口,死活不去逛商店。金齐欣几天来辛辛苦苦,脑子里乱得很,母子两人的口角听着很心烦,耿耿地插嘴说:“你这个当妈的就不能少唠叨两句?不就一两个小时的葬礼吗?儿子穿了这身宽大点儿的衣服就丢了你的人了吗?谁顾得上看他?你要那狗屁虚荣心干什么?儿子,别理你妈,你一定得去,邱段守是老爸的队长,老爸还要发言呢,你没参加过葬礼,也该见识一下,一块儿去,给老爸个面子,就这么定了!”梁星念念叨叨地哭了一会儿,说父子俩一起欺负她,说她也是为了给全家撑门面才这么要面子,说男人不懂女人还逞强霸道,自言自语了一小时,也没人理她。电话来了,小唐叫她过去商量事儿,她才擦了眼泪补了妆出了门。一路上开着车,放了摇滚乐,强迫自己把老公和儿子的不合作忘到脑后。见了小唐,早换了欢天喜地的面孔。她从未在外人面前示过弱,无论和怎样贴心的闺蜜相处。这时她坐在教堂大厅前排,想象着后面一排又一排目光都有可能在注视自己,就有了明星的感觉,腰板挺的笔直,肩上的头发整理的一丝不苟。

崇拜大厅是新建的,会众集资了一百多万建堂,小唐说教会家家捐款,捐几百几千的都有。“生活达到小康就好了,多余的资助教会大家庭,多好!攒钱是攒了地上的财富,会腐烂消失,只有积攒天上的财富,才会得永生和平安。”梁星听的似懂非懂,只觉得怎么信了主的人都这么缺心眼儿,天上的财富是什么东西?谁见过?还是地上的财富房是房,车是车,看得见摸得着,实在。自己辛苦挣的钱,税后能剩几个几千块呢?几千块地捐,无法理解!可面前的小唐显然无私奉献到了忘我的地步,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心下即纳闷儿又佩服,越发想去教会参加参加崇拜,看到底是什么让这些人傻成这样。

想不到首次崇拜竟是参加葬礼。这耗资百万的大厅果然雄伟,两层座位能盛上千人,二三十米的高顶设计,立刻给了会众庞大的空间感,神圣的气氛充满这空间,坐在座位上仰头张望,那空阔的高顶苍穹一览,你无法不感觉自己的渺小,难怪大厅落成时总理还亲自来参加庆祝。

这间教会是卧春规模最大的华人教会,总理亲临华人教会是亲近华民的一份姿态,毕竟,这个国家日益增多的华人移民在行行业业里为国家的繁荣添砖加瓦,毕竟,这日趋庞大的华人群体的选票和政治倾向令政客们无法忽视。梁星扫视大厅,扫视坐的满满的会众,想起见过小唐全家和总理在新大厅里的合影照片还有总理亲自签名的圣经封面,总算明白了这间教会的与众不同之处,它有一种整体包容个体的吸引力,你置身其中,就不由的想跟随什么力量的指引,放弃小我,归于大我,同化为一。个人也有了主心骨,有了大集体的依靠。

讲坛下面,沿着舞台一字排开了许多花圈和花篮,毛笔写的挽联不多,大多用粗重的签字笔代替,歪歪扭扭的连书法也算不上,也难怪卧春城这些新移民,多数是理工出身,毛笔字写的能上台面的是凤毛麟角。挽联却雅俗共赏,网上抄来并不难。雅的有:“前世典范,后人楷模, 名留后世,德及乡”,又有“鹤驾已随云影杳,鹃声犹带月光”,亦有通俗的“一生行好事,千古留芳”,更有朴实的大白话“段守仁兄,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倒最最真实自然。

几天来和小唐的近距离接触让梁星了解到不少教会的组织和成员状况。教会共有英文、国语和粤语三个分堂。小活动各堂有小集体和固定时间,大活动就联合举行。三个牧师各行其政,主任牧师姓潘,台湾背景,普通话、广东话、英文都精通,做主要的布道和宣道工作,青年牧师姓曹,大陆台山人,从小信主,主管青年事工和家庭事工。实习牧师叫陈新,非常有趣,是几年前抛弃电讯通讯公司的高薪工作辞职去学了神学的大陆移民,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无异于丢了皮鞋穿草鞋,砸了金盘用泥碗,没有对神的一片赤诚,是做不出这样的举动的,他在华裔圈里也因此颇有些名气,是为了“主义”可以放弃“生意”的类型。他神学院毕业后受聘做了实习牧师,三年后方能转正,现在给其他两位牧师做助手,因擅长弹奏吉他,除了偶尔讲道,主要分管教会唱诗班的音乐侍奉,颇受大陆教民喜爱。

人们的静默终于被打破,陈牧师带领着几位白衣黑裤的唱诗班成员上了台,男女各半,都是中等年纪的,梁星看了看,没有认识的。墙上的巨大十字架窗户被一扇缓缓下降的大荧幕遮盖,对着舞台的顶灯都亮了起来。舒缓的钢琴响起时,一个女子柔美的声音萦绕大厅:“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丧,今得寻回,瞎眼今得看见。如此恩典,使我敬畏,使我心得安慰,初信之时,我蒙恩惠,真是何等宝贵。”歌词在荧幕上逐句显示着。

这是一首熟悉的旋律,梁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但此时此刻,这旋律显然揉进了新的意义和感情,简短的歌词短句突然就那样令人心潮起伏了。梁星刚才还专注在自己坐姿的心思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似乎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只觉得心被一下揪住,整个人腾空而起,空明之感顺着脊梁直冲脑顶心,她身体好像涨得比教堂还大,里面装满了神圣的音符和字符,每个细胞都跟随这股庞大的势力缓缓流动。那女中音刚唱到一半,梁星的泪水已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切来得自然又突然,泪腺的失控和那空明的感觉同样没有解释,怎么会这样?她克制着不让自己抽泣出声。

陈牧师挥手让大家起立时,另一曲已经奏响,这次是整个唱诗班的和声演唱,两把电吉他,两把克鲁斯吉他也同时奏响,“噢,主耶稣,你已为我预备了最好的福,我肉身已去,新生开始!”歌声响起的时候,全场会众都站立合唱起来,宏大的歌声响彻大厅, 梁星的手不知不觉地攥住金齐欣的手,她和金齐欣都不善歌唱,但两人此时都小声地哼着歌词,“今天我遇见你,生命不是结束,是开始。”梁星仍然热泪盈眶,身体松弛下来,脑子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兴奋着,“从破碎到自由,重新连接在爱里,极致的爱和恩典,拥抱你,也拥抱我。”她觉得一切都这么美好,美好的像假的一样,柔美和谐的音乐声中,这种新鲜的感觉令她无所适从,她不能不跟着歌唱,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唱,想要融进这个合唱的阵营,有一种光明在她面前展开。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茧中的幼虫在奋力地蠕动,她想冲破蚕茧,变成一只美丽的会飞的虫子。她的大脑有些恍惚,里面有着星星点点的闪烁,这种恍惚一直控制着她直到葬礼结束。

唱诗在整个葬礼中穿插了五六次,有时全体起立,有时保持原坐。葬礼开始时,钢琴的音乐声中,两位殡仪馆的专业人员和四位邱段守的朋友一袭黑西服黑领带白衬衣缓慢地抬着棺木进入大厅,神情庄严肃穆,每一步都踏着音乐的节拍,也扯动着人们的思绪。那棺木里躺着那具曾经叱诧风云的身体,在这群肃穆而立的活人心中,平躺在那个盒子里的人,不再有思想,不再有温度,他来到这些有温度有思想的人们中间,充当什么角色?存在什么意义?被纪念,被回忆,被叹息,被说来说去,被搬来搬去……这一切的被动,就是生者对逝者的尊敬和爱戴?人类试图怎样在死亡中寻找真谛?怎样在死亡中经历生命的洗礼和升华?

舞台之下有人立好了支架,棺木平稳地落在上面,它的四角和中心都点缀着乳白色的鲜花,棕红色的棺木在顶灯的照耀下,泛出柔和明亮的光芒。钢琴师的琴声渐渐地弱了下去,主任牧师潘牧师走上台去开始致辞,他声音低沉亲和,像唠家常,国字脸因为年长,有些慵懒的赘肉,笑起来弥勒佛一样,更加显得平和谦卑。他的致辞毫不悲伤,甚至会经常带来微笑,除了经常引用圣经经文,他更多的是介绍邱段守的简要生平,着重回忆他带领全家人来教会的侍奉工作,“你们可记得他临时帮文馨姐妹抱小孩的事儿吗?”会众发出了笑声“孩子尿了他一身。封雨,是你太贤惠了,对他缺乏训练啊!”前排的人就探身去看坐在中间座位上的秦封雨,她正一边笑着,一边擦眼泪。金齐欣想起邱段守邀请自己去他家参加圣经小组学习的事儿,对自己当初的拒绝多少有些惋惜。邱段守信教这一个侧面,是金齐欣不熟悉的,显然,他是一个好教徒,像他是一个好队长一样,无可挑剔。一个人究竟有多少个层面?每个层面竟然可以如此完全独立而不相干,真是复杂透顶。

会场上的人们仍然鸦雀无声,气氛却松弛下来,有人在座位上左右移动调整姿态,伴着时不时的轻笑。潘牧师的亲和力和幽默感令人钦佩,会众们在他的言语声中不会感觉悲伤,不像是在参加葬礼,倒更像在参加一个家常派对。“邱段守兄弟已经进入了天国之家,是神的计划,我们要歌唱颂赞,为他的荣誉,为主的大爱和救恩颂赞。”潘牧师领头唱了起来,钢琴声随之响起:“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一切都变成新的了。”那荣光就和着集体的合唱充满了大厅。

这随和轻松的气氛却没有持续很久,秦封雨上台讲话时没有忍住悲伤,有那么一阵,她泣不成声,无法讲话,大厅里到处都是呼应的抽泣声,梁星看小唐起身想上台去安抚秦封雨,但台上那个坚强的女人终于克制了哭泣,她挥手制止了小唐,说“我行!”虽然放低了,声音还是从麦克风里传出。她重重地吸了口气,似乎吸进了力量,又重重地呼了口气,似乎在呼出所有的悲伤。她说:“我不知道还有谁比邱段守更渴望生命,我也不知道神这样做有着什么样的用意,但我知道,我必须面对,一切都写在生命册上,他的时间到了他就必须走。我们的基督救主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只有顺服的力量,我只能俯首跟从。我明白神不会给我无法承受的东西,我愿意时刻祷告,籍着对神的信靠和爱,籍着这么多人的帮助,度过这个难关。感谢所有的兄弟姐妹给我这样多的温暖无私的帮助,感谢神籍着你们的手看顾我们全家,感谢大家,感谢神!”就有会众都大声地说“阿门!”,会场里那股无形的力量就又让梁星心潮激荡了。她惊叹于秦封雨的讲话,那种宣言般的誓言对她来说陌生甚至虚假,和平时秦封雨的模样并不十分吻合。她知道发言稿是教会姐妹中的笔杆子一起帮她写的,但显然秦封雨往发言里注入了她自己的内容和力量,那不是照本宣科的发言,那是有着坚硬脊骨支撑的宣言。这力量和教堂的气氛如此协调,以至于那虚的东西也变得实在起来,连不信主的梁星也完全地信赖了,她也说着“阿门”,尽管她不懂“阿门”的含义,脱口而出的声音,却非常响亮。

也有那么一瞬间,梁星想到这葬礼整个笼罩在迷信之中,秦封雨的话不就是认命的态度吗?不认命又能怎样呢?所谓的生命交给神了,上天堂了,得永生了,有谁能证明?死了就是没有了,死后怎么样,又有谁在乎?但这念头只一闪,就被再次响起的圣歌淹没了。梁星实在太喜欢这些圣歌了,它们即使是献给死者的也仍然充满希望,那旋律好像一条金色的河流,让她看到流淌的光辉无时不在,歌声响起,她就由衷地沉浸在河流里,任这美妙的浸泡尽可能地驻留。“天国的门向你敞开,你的累在他怀里消除,你的恨在他爱里融化。信的人得永生,让我们走进他的爱,他是牧者,我们是羔羊。”

之后,邱段守的几个好友先后上台发言,有悲,有喜,金齐欣代表球队的发言简单真挚,“没有段守兄弟,就没有球队,他是我们这群老后生的老大哥,更是我们球队的父母官儿。”台下就有人笑了,金齐欣也笑,说:“Well,球队如果是个县级单位,他就是咱县长,如果是个省级单位,他就是咱省长。这官儿,非他莫属。”人们又笑。“球队发展成今天这个团结的大家庭,归功于他的号召力、永不衰竭的热情和干劲儿!段守最想看到的就是球队的持续发展和长盛不衰,我想我们每个队员都会为此尽力,好好锻炼身体,健康地生活,快乐地打球!段守兄弟的在天之灵,请安歇吧!”球员们都是携家带口来参加葬礼的,周凌云和小唐也坐前排,赵区哲坐在不远处,大家拼命鼓掌,脸上挂着泪,嘴唇流露笑意。勇儿似乎也受了震动,老爸刚下台,他就低声用英文对老爸说:“爸,你讲的真好!”金齐欣收敛着脸上的笑意,小声问:“怎么好?”勇儿回答:“Well,我听不懂你说啥,反正就是好!”梁星在旁边扑哧笑出声儿来,连忙止住笑,斜眼看金齐欣歪着脸,五官格外生动,怕是挥起铁拳把儿子揍回家的心思都有了。

钢琴开始演奏,潘牧师高举手掌伸向天空带领结束祷告,“尊敬的天父,爱我们的主啊,我们满心感谢赞美你,因你带领我们在你面前聚会敬拜,蒙你的祝福平安,送邱段守兄弟回归天国,我们向你献上感谢赞美。主啊,我们敬拜纪念侍奉,述说你的大能与作为,用心灵与诚实来敬拜纪念你,信你的会冲破天空升腾,达到你面前,蒙你的悦纳主啊,你无所不知,求你使软弱的坚强,让你的荣耀与秦封雨姐妹全家同在,求你看顾她和孩子,赐她们所需的,让心中的忧愁烦恼转变为平安喜乐……求主给我们会众和我们教会赐恩祝福,平安快乐,从今生今世直到永远!祷告感谢祈求奉主耶稣基督圣名,阿门”。

祷告结束,人们仍旧站立着,钢琴声响亮起来,水一样涓涓地流淌着,棺木被抬了起来,缓慢向大厅外运输,会众默默注视着棺木,向它行注视告别礼。荧幕上打出了墓地的地址和地图,一小时后,棺木将在那里入葬,想要参加安葬仪式的可以自行开车前往。

人们缓步出大厅,小唐和教会几个姐妹安顿秦封雨和孩子们坐进殡仪馆的黑色加长豪华轿车,运棺木的黑色轿车漆黑锃亮,开在中间,金齐欣搭了赵区哲的车和几个球队队员跟在送棺车后面。人们挤在教堂门口目送车队缓缓驶离。

梁星本来也是要去墓地的,勇儿下午要参加学校举行的一个义工活动,只好就了儿子,分兵两路。梁星看赵区哲的车从拐弯处消失了,才回转身找儿子,却见陆西安迎面走来,梁星惊讶地说:“你没跟去墓地?”

“牧师和教会几个弟兄都去了,这边还有很多事要打理,我留下来帮忙。你呢,这是?”

梁星说要送儿子去学校,说完就低头寻思了几秒钟,小声说:“你有时间吗?我想问你点儿事儿。”

教堂门口的玻璃窗是磨砂花纹的,有束光从磨砂花纹的缝隙里射到梁星脸上,照在她嘴角一颗小小的粉刺上,那粉刺是粉红色的一座微型山峰,山顶上顶着一粒小白帽子。陆西安呆呆地在那粉刺上专注了两秒钟,有种要帮着摘掉那白帽的冲动。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啊,当然,你说你说,对你,我当然有时间。”

梁星的整张脸就和那粒粉刺一个颜色了。“我觉得,怎么说呢,今天参加葬礼,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是觉得这里好,唱诗的时候,眼泪就禁不住落下来。心里面感动的不行。”

“那是被圣灵充满了,神眷顾你啊!”陆西安的眼神里闪着兴奋。

“我想,我应该经常来,不等搬家了,你们崇拜的时间是什么?”梁星问道,其实小唐早就告诉过她教会国语堂周日上午、周三晚上的崇拜时间。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受神的呼召,从那天看你炒菜,我就知道。”陆西安脸上泛出红光来,似乎什么东西突然刺激了血液的流动。他详细地告诉了梁星教会的崇拜时间,又说:“先来崇拜吧,之后,还有家庭小组活动,你都会喜欢的,有什么问题随时和我联系。”陆西安张了张手臂,似乎要拥抱梁星,却半途收了回去。他的脸上也有了点异样的表情,但瞬间就消失了。他退后一步,似乎要走开。

“陆头儿,我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葬礼的气氛并不悲伤?我从头到尾只感觉到圣洁肃穆,但没有感觉到悲伤?怎么回事?邱段守是实实在在地死掉了啊!我是不是不对劲啊?”

“你真是悟性极好的人,这种感觉很准确。死亡对于信主的人来说是另一份生命的开始,那个生命更加美好。人在世上很短,永生的生命才是永恒长久的。所以有信仰的人,面对生死,更容易看开。你的感觉是现实的气氛,不是你自己造出来的。你不孤单,放心。”

梁星想着他的话,仍然无法理解。那么,人的死亡就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好像人来人往,潮起潮落?也是,但这和天堂有什么关系?

旭蓉蓉带着丫丫朝梁星走过来,今天她穿了一件纯黑紧身连衣裙,比瞻仰日那天讲究多了,梁星那天的几句奚落起了作用。“唉,让我好找,远远地看见你坐前排,怎么一散场就不见了?怎么也得跟你打个招呼啊!”

“梁阿姨好!”丫丫微笑着,一张粉团儿脸,就是绷紧了浸过水的旭蓉蓉。

“哎呀,我还以为你没来呢。贾易生没来?”梁星上下打量着精精神神的旭蓉蓉,转头看了眼陆西安,心口便像被蜜蜂蛰了一般。

“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同学旭蓉蓉,这是陆西安,我的领导。我领导最善体恤民情,对蓉蓉你这样的美女一定加倍体恤。”梁星说着呵呵地笑了,眼睛翻了一下,瞟在陆西安脸上的眼神里流淌着掩盖不住的责备。

陆西安知道刚才自己注视旭蓉蓉的神情被梁星一览无余,脸色轻轻地泛了红,转眼又淡了下去。他也呵呵呵地笑,沉静地说:“梁星特别会开玩笑。唉,你好!很高兴认识你!”陆西安的手就伸出去和旭蓉蓉握了握。

旭蓉蓉你好我好地应着,只冲陆西安笑了笑,转身对梁星说:“你什么时候多了个领导?金齐欣呢?他认识你领导吗?你知道现在网络上LD是什么意思吗?”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梁星愣了愣,举手猛锤旭蓉蓉,才明白旭蓉蓉在调侃自己管陆西安叫“领导”,吻合了网络上管自己丈夫叫领导的潮流,脸就红了,嗔怪道:“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人家陆领导是教会的长老,不敢乱说!”她心里却莫明其妙的高兴起来,一点不想责怪旭蓉蓉。

陆西安看两个女人关系不一般,又笑又闹,推脱需要帮助清理教堂,知趣地走了。

旭蓉蓉这才和梁星勾肩搭背地往停车场走,一边认认真真地说:“新房那边的事,咱们可得经常通通气啊,我那房子开始打地基了,让去设计中心选外墙砖和房顶颜色呢,你懂得审美,又当上了地主婆,经验丰富,你得给我上上课啊!”

“哎呀,什么地主婆,难听死了,不许再叫!再说,我哪懂得那么多?适合我家的颜色不一定适合你家啊!”短短几分钟,梁星经历了几次心灵震荡,此时心情出奇地温柔,她脸色红润,挽着旭蓉蓉的胳膊挽得很紧:“这样吧,亲爱的,回家后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再好好聊房子。我把我这点儿有限的油水一定倾囊奉献!这会儿我得送勇儿去学校参加活动,来不及了。”说着,又伸手摸了摸安静地跟在身旁的丫丫:“瞧瞧,你妈咋养的你?这孩子越长越漂亮了!”

两人告别之后,各自带孩子上路。

开着车,梁星问儿子:“你觉得今天的葬礼怎么样?”

“挺好啊!”勇儿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看见好几个同学,都是跟家长一起来的。这个邱段守人气很旺。” 他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敲字了。梁星无奈,两代人是两座隔着太平洋的山!她不知道怎么能填平这片巨大的海洋。她忽然扑哧笑起来,问:“你听不懂,为什么夸爸爸?”

勇儿不答,专心敲字。

“唉,我问你话呢,你能不能听听你妈?”梁星声音高了起来。

“啊?你说什么?”勇儿抬起头,一脸无辜。梁星叹了口气,不再言声。

 

这边旭蓉蓉也在往家开,丫丫问:“妈妈,我喜欢教堂的气氛,我想来参加教会活动,邱伟大说他们的青少年活动可丰富呢,他说我应该来参加。我看见中文学校好几个同学都来了,她们说都是这个教会的,周日她们来上主日学。去年夏天教会组织她们一起去了一趟墨西哥呢。”

“是吗?等我们搬到静湖来再决定好吗?现在太远了。妈妈打听打听,看是不是一定得大人一起来才能让你参加少儿活动。妈妈爸爸周日工作,周末送你学这学那,剩下点儿时间连家务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教会?我们无神论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信啊。”

丫丫的小嘴儿噘了起来,说:“我看今天来的中国人都是你们这样的,人家怎么有时间?人家怎么变成有神论了?”

旭蓉蓉哑口无言,她抬手打开音响,调到古典音乐台,舒缓的小提琴声弥漫了车厢。她轻声说:“丫丫,放心,你喜欢的事情,妈妈阻止过吗?妈妈也觉得这教会气氛很好,今天的葬礼很成功,妈妈心里也很感动。我们搬过来,一件件事情,慢慢商量慢慢做,啊?”

天忽然黑了下来,雨点子像豆子口袋漏了一样,叮叮当当打在车上,车顶变成了一架炒豆锅。旭蓉蓉拧快了雨刷,小声嘟囔道:“你说怪不怪,每到死人、安葬什么的,天就下雨,在中国,每年清明都会下雨。也许,也许真的有上帝,他也在为人间一个人逝去而落泪呢。”

 

此时此刻,邱段守的棺木正被一个大大的安葬架缓慢地放入挖好的墓穴,赶到墓地的足有上百人,人们在雨中伫立着,有些带了伞的,互相挤在伞下。雨水中,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安静地摆设在一片高高低低的墓碑之间,人多站不下,许多人穿插着站在别人的墓碑前后。阳与阴融洽吻合,一幅黑白水墨画,晕染在雾蒙蒙的雨水中,像是今生,又像是隔世。

别了,邱段守。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余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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