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连载上部（9）

梁星给旭蓉蓉打电话的时候，旭蓉蓉正在丫丫钢琴老师家门外露台上坐着等孩子。天已经蒙蒙黑，树影里有个遛狗的女人被任性的狗抻得趔趄着，磕磕绊绊勉强往前走着，狗的心意和她的心意差距很大。世界就是这样，让谁顺从谁都艰难无比，动物之间、人之间，还有动物和人之间。艰难，是自然状态；容易，是非自然状态，需要努力克制本性、容忍对方才能学习和睦相处。

窗户里隐约听得到娜塔莎严厉的训斥声，俄罗斯口音浓重：“弹钢琴是一项体力活儿，你忘了吗？从坐姿到手指的姿势，一丝一毫马虎不得，懂吗？”当当！“为什么总是弹着弹着就弯腰驼背？手指要松开，松开！音乐就这样让你无精打采吗？”当当！

旭蓉蓉的心轻微地颤抖着，她知道那当当两声是娜塔莎在用手里的铅笔敲琴键，之后就是用铅笔敲孩子的手指了，娜塔莎的习惯教学程序。旭蓉蓉努力让自己不去听窗户里面的动静儿，多年来她总是这样听着，听不下去了，就起身走开。冬天冰天雪地的时候，她就坐在车里听广播，可脑子里还是赶不走娜塔莎训斥孩子的模样，她的金色卷发一跳一跳，本来就深陷的眼睛变得更加巨大深陷，洞口一样，那模样实在不好看。

丫丫刚开始学琴的时候，只有7岁，每次挨训就安安静静地流眼泪。那时家长允许坐进房间里陪着学，娜塔莎严厉的训斥并不会因为家长坐在跟前就有所收敛，她甚至会连家长一起训斥：“是不是没练琴啊？！孩子没练好，家长要负责！难道陪孩子练练琴，很难？！现在的家长，真是！”开始的时候旭蓉蓉感到无地自容，这俄国女人凶恶到如此境地，简直没有教养，可以和国内单纯追求升学率的暴躁班主任媲美了，这在西方世界多么罕见？也就华人受得了这样的教学方式，她几乎没有白人学生，大概源出此因。旭蓉蓉几次想打退堂鼓给丫丫换老师，都被介绍人劝住了：“娜塔莎如此有名，桃李满天下，钢琴大赛的奖一半都被她的学生包了，自有她严师出高徒的道理。这边的孩子太没压力，都被宠坏了，受受娜塔莎的训练，无论琴技还是性格都有好处。这么多人跟她学，都受得了，丫丫没抱怨，你就受不了了？你看我帮你通融了，才把你排进来，排队的等两年才轮上的都有，这么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你倒要放弃，再考虑考虑吧。”这一考虑就考虑了七年，丫丫也成为那些得奖孩子中的一员了，每次娜塔莎都会定制奖杯给孩子们留纪念，如今钢琴上排得满满的，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透明塑料的、镀金镀银的，高低错落。旭蓉蓉一边对那些奖杯沾沾自喜，呵呵，功夫不负有心人啊！一边仍暗自寻思，难道不是严师就教不出高徒来吗？这边老师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只鼓励不批评，不照样行行业业都人才辈出？这里不是很多行业都走在世界最前列吗？这里的音乐如此普及，三五人拉出来就是一个小乐队，人家交响乐团的音乐家也都是训出来的？

心疼归心疼，意见归意见，丫丫面前，旭蓉蓉还是努力维护着娜塔莎的威信来培养丫丫承受压力的能力。“老师训你，她自己身上又多不出一块肉来，还容易得罪人，她都是为你好！”丫丫个性乖巧被动，大人的话她习惯去全盘领受，对娜塔莎的严厉也习以为常。有时接了丫丫，旭蓉蓉问：“娜塔莎又敲指头了？”丫丫反倒装开心：“妈妈，她不敲我都没动力，我希望她敲我。”有一次旭蓉蓉试探着问：“不知道别的钢琴老师是怎样的，你想没想过换个钢琴老师？”

丫丫耸耸肩膀，答：“我觉得娜塔莎挺好的，跟别人我不一定会得奖。不过，如果你觉得我该换老师，我也没意见。娜塔莎会不高兴吧？还是别换了。我现在是她最好的学生之一，拿的都是第一名啊！”

“丫丫，你觉得学钢琴是为了得奖还是因为你喜欢弹？”旭蓉蓉又问。

“我喜欢弹呀！得了奖就更喜欢了，我喜欢得奖！你不是也喜欢看我得奖吗？”

这样的女儿是不是就该配这样的老师？

一阵风吹来，旭蓉蓉缩了缩肩膀，秋一样瑟瑟。屋里传来“献给爱丽丝”的优美旋律，旭蓉蓉树着耳朵听起来，女儿弹得真好！正满心喜悦，琴声突然中断，娜塔莎的声音响了起来：“强音呢？永远是同一个错！这段弹5遍！”当当！

旭蓉蓉站起身来，走下台阶，耳不听心不烦。等搬到静湖，来学琴就更远了，老师脾气这么糟，还是劝孩子换了吧？丫丫会同意吗？孩子这股爱得奖的要强劲儿是哪里来的？贾易生？自己？也许都有点儿，两人上大学时都是尖子生。唉！一切还是得就着孩子，远就远吧，家长的辛苦，还不都是为了孩子？苦中有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坚持几年，弹到十级就到头了。

手机这时响了起来，是梁星。“你发来的邮件我看到了，我把我选的墙砖颜色、地板颜色、卫生间和厨房台面颜色整理了一份给你发到邮箱里了，你参考参考。别跟我整成一模一样的啊!”

“为什么不可以一模一样？”旭蓉蓉明知故问，笑嘻嘻地接着说：“我偏要整成一模一样的，看不气死你！”

“哈哈，我不怕，也许我给你的都是假的呢？看你学成四不像，是谁后悔！”

俩人嘻嘻哈哈东拉西扯了几句，梁星说：“哎，丫丫不是想来教会吗？上次葬礼我感觉好，后来就去那个华人浸信会过主日崇拜，真的很好，每次崇拜完心情都好得出奇。你带丫丫来吧，我们长老陆西安最喜欢新人加入，更别说你们娘儿俩两个美女。”梁星说着，心脏抽动了一下。干嘛提陆西安？蠢！“这个周五周六晚上和周日上午有个著名的牧师来讲道，据说是大陆背景，早先清华物理系毕业的，写过很多讲道的书了。这是卧春城五家华人教会每年一度的联合布道会请来的牧师，很难得呢，听说请他来要提前一年预约。就算休息娱乐听个讲座，来吧！我把具体时间表和地址给你发邮箱里。一定来啊，拉上贾易生，我们也全家去。”

旭蓉蓉应着，脑子里迅速想着丫丫周五周六晚上的活动安排，说：“我尽量吧，我想至少可以来一个晚上。”

梁星欢天喜地地撂了电话，把旭蓉蓉的情绪也传染得兴奋热烈。人生需要一些小插曲，打破按部就班的生活规律，令枯燥变得有趣。去教会是一件有趣的事吗？旭蓉蓉发现自己动机不纯，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丫丫弹完琴上了车，旭蓉蓉按耐不住，说：“你几次三番说要去教会，这个周末我们就去，好吗？”

“哎呀，妈妈，太好了！你怎么一下改主意了？”

“哪里是一下？是酝酿已久，量变到了质变！”旭蓉蓉乐呵呵地说。丫丫不懂什么叫量变到质变，旭蓉蓉问：“是不懂中文，还是懂了中文，不懂含义？”

“当然是既不懂中文，也就更不懂意思了！”丫丫说着英文。

旭蓉蓉一边开车，一边细细地用英文解释着，穿插着中文词，那是典型的中式英文，Chinglish！几乎所有的海外华人都擅长的语言。中英穿插，找不着中文词就插个英文词，找不着英文词了，就拿个中文词来用。其方便实用，大大弥补着说话者的语言弱点，深受华裔移民青睐。有心人更把这门语言发扬光大，专门在常用俗语上下功夫，“马马虎虎”说成horse horse tiger tiger ，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说成“good good study,day day up”，“开门见山”说成“open the door see mountain”，“人山人海”说成“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我要给你点儿颜色看看”说成“I will give you some colour to see see”。诸如此类，其幽默诙谐，早已超越了语言本身的功能，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忍俊不禁，对话里多了笑声，心情松弛下来，关系也似乎融洽顺滑了。至于离开华人圈子，有几个人能听懂，谁在乎？

母女俩多年来的交流很多都是在车里进行的。旭蓉蓉有时觉得，她简直迷恋这样和女儿被关在这个长着腿的铁匣子里的封闭时光。女儿谈学校、谈老师、谈朋友、谈见解，妈妈谈未来、谈现在、谈过去、也谈烦恼和欢乐，还有遥远的祖国和这个第二故乡。

“爸爸会和我们一起去教会吗？”丫丫问。

“爸爸听你的，你请求爸爸去，他就一定会去。”

丫丫点了点头，伸手把新闻台换成了摇滚台，跟着哼，说：“妈妈，这是Bruno Mars，我好喜欢他的歌儿！这首‘The lazy song’最火了，YouTube点击都上四千万了。”

“哇！那是很了得，那还不算中国的粉丝呢。中国粉丝一加进去，就能翻倍。”

“为什么没有中国粉丝？我不是半个中国人吗？”

“有些网站中国看不到，有滤霸封锁。YouTube和Facebook都看不到，自然没有大陆粉丝了。”旭蓉蓉解释。

“为什么会这样？看几首歌儿有什么了不起？”

“你只看几首歌，有很多人不只是看歌儿呀，孩子。有人看政治消息，还有人看色情话题，这些敏感区，在大陆被禁，并不稀奇。这叫西方糟粕，需要抵制！”

“什么是糟粕？”

旭蓉蓉笑出了声：“就是垃圾。你听的这个，难说就不是糟粕！我好像听到F字眼了。”

丫丫翻了白眼儿，哼的声音更响了，说：“我怎么这么喜欢糟粕呢，妈妈？”

母女都笑。虽然晚上八点多钟了，高速公路上车辆仍穿梭不停，车子像飘在一条流动的河里。旭蓉蓉忽然叹了口气，说：“自由！孩子，归根到底，我们在讨论‘自由’二字。自由应该是有底线的，比如你想杀人，任何社会都不会给你这个自由。但其他的自由，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价值标准，每个国家也有自己的管理原则，究竟谁对谁错，不好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别人。是不是？小到个人，大到国家，都是一样。”旭蓉蓉心里的话没敢说，出国多年，她对自己的祖国和这个北方国度都有了一些客观的了解，她不想用任何一边负面的东西影响孩子。

“妈妈你太好玩儿了，怎么变成哲学家了？”

旭蓉蓉不再作声，做孩子真好，丫丫生长在一个和平完善的社会，她有权利欢乐，有权利单纯，我们做家长的有必要让她变得复杂吗？

到家的时候，贾易生已经回来了，他今天有个重要生意要谈，很早就出去了。旭蓉蓉歪在沙发上休息，看见贾易生坐过来，顺嘴问：“怎么样？生意谈的如何？”

“八字有一撇了，朋友介绍，今天见到一个连锁超市的部门主管，专管采购的。下个月美国的展销会，我已经租了个摊位，他会带人来看看我的东西，他们显然对那款“万事不求人”的厨房多用厨具感兴趣，我争取和国内厂家联络，拿到最低价格和最好产品，打进他们超市就有眉目了。”

“哪个朋友这么帮忙？能认识这么关键的人物？”

“老周啊！记得吗？周锡银，那个做玻璃制品进出口的，他跟这家超市做了很多年了，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客户稳定了，一笔就是几百万进出，钱是赚够了，每天打高尔夫球，悠闲得很。他家在静湖，是最早一批房子，地盘比咱们买的那套大得多，环境真好，背后就是树林，今天去他家坐了坐，后院修得像皇家园林，松树围的墙有两人多高，齐刷刷的，常年请了园丁来打理。我们说话那会儿，看见三只鹿在他家后院墙外闲逛。唉，人生到那个境界，也就没什么可追求的了。”

“那是富人，咱们是普通人。咱们别和人比，人比人，吓死人。再说了，那都是表面，富人的内心未必有穷人快乐，拥有的东西越多，操心和担心的事儿越多。何况人的贪婪永无止境，富了还想更富，哪有个头儿。”

贾易生点了点头：“你说的对，知足是福！女人里能有你这么看得开的人，不多！”

“你怎么这么重男轻女？我看男人不知足的才更多呢，你看金齐欣，整天想着投资，买房子跟买土豆似的，一座又一座。现在卧春城这样的人家越来越多，悄眯眯地拥有好几个房子的移民，身边一问就是一个。在卧春买房子还不算，跑到美国买房子的也大有人在。咱家就这么点儿钱，你生意刚开始起步，咱不和他们比。要比，还不气死，别活了。”旭蓉蓉手里不停地换电视频道，嘴里漫不经心地说着。

“老婆能这么想，是我的福气！”贾易生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暗下决心，自己的生意如果做成功，过上周锡银的日子，并非天方夜谭。到那时，这个吃苦耐劳的老婆就不用去辛苦工作了，也算这些年没有尽够丈夫职责的一点补偿。

旭蓉蓉的心里也是七荤八素，谁不羡慕拎着球棒敲敲小白球、坐在后院看鹿的悠闲日子？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不来，反添烦恼。一家三口能朝夕相处，在她已经是多年来的最高追求，如今这个目标达到了，还是心满意足吧。和大威见面的不快，更加坚定了她这个微小的理想。只要贾易生一心一意和自己过日子，苦点儿累点儿钱少点儿，都过得去，她想要的就是这点儿小小的平平常常的生活。

她看着老公的眼神柔和起来，这男人当年多么英俊潇洒又能干啊！两人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校园立刻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男的高大女的柔美，并肩走着，不必搭肩勾背，就是两株青春绽放的花树有了灵魂和双腿，走在前面的忍不住要回头，走在后面的叹着这对背影还不过瘾，要紧追几步，超过去再回头确定面容的质量，又是一惊，怎一对好人儿啊！

唉！分居这些年，一言难尽！如今，丈夫站在面前多少有些陌生，需要时间来做介绍人，逐渐重新认识他。做生意不会做成周锡银那样的人吧？

“那个周锡银，我们是在派对上见过的吧？你怎么跟他搞得那么近？我对那人没好感。油头粉面，油嘴滑舌，特别爱摆阔，派对上一直在聊他的几辆汽车，好张扬。他和你不是一路人！”

“哎，你这样说不客观。人不可貌相，他是真帮忙，一起做事儿时，丁是丁卯是卯，够朋友。京片子，吹吹拍拍能说会道也很正常。我这生意还真需要多认识几个这样的朋友。”贾易生说着转身离开：“我还有些展销会的资料要查查，你看一会儿电视早点睡吧。”

贾易生坐在电脑前想着老婆对周锡银的评价，冷笑了一下。自己是什么人？是曾经背着老婆养着小三的男人，肚子都搞大了，只是阴差阳错，没留下那孩子。老婆太天真了。和秋苇的事儿她知道了会怎样？一定不会说自己和周锡银是两类人了吧？丈夫是什么人，没有几个妻子真正了解。夫妻貌合神离是正常情况，女人啊，就是傻。如果真混到周锡银那种成功状态，自己会不会变成他那付张狂的模样，也很难说。他想起自己在国内被众星捧月的样子，像梦。今非昔比，慢慢来吧，选择了出来团聚，就选择了单调平淡甚至辛苦的生活，认吧！

他拨通了周锡银的电话，说：“老周，那件事就拜托你了。我这就把她电话和地址告诉你，你记好。”秋苇已经是翻过去的一页，但间接地关心一下还是必要的，毕竟她为自己付出了5年的青春。“什么态度？什么态度都可以，就算你和她上床都不关我事儿了。不过，警告你这色狼，她可是个好姑娘，你回国频繁，顺便招呼她一下是积德行善，别欺负她。”

撂了电话，贾易生靠在椅背上发了呆。秋苇的温柔曾填补了自己多少寂寞啊，虽然比自己小近20岁，她却有着八面玲珑的聪慧和执着稳定甚至成熟的恋情。如果不是宫外孕，孩子也该4岁多了。天意，和秋苇无缘生活在一起。如果孩子生下来，生活会是另一幅景象，留在中国，和秋苇结合，和旭蓉蓉离婚，从此和丫丫聚少离多。贾易生摇着头，想赶走汹涌而来的思潮。人生啊，似水流年。秋苇健康圆润的身体一定早已另有所属，小郭等了她那么多年，知道她做小三的事儿，还衷心不改，难得，现在俩人应该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了。如果不是为了让她平静地面对现实，早就该打听打听她的情况，不会耽搁这么久。和周锡银处到如今这样无话不说的地步，还真得归功于男人之间这种隐私的交流和共鸣。谁说只有女人需要朋友八卦人生，男人也需要哥们儿寄托真情。托周锡银看望秋苇，带些美金给她，也算自己远在天涯的一份惦记和问候吧，当初留给她那套房子是往事的句号，现在这钱只是对往事的一点追忆罢了。往事如烟而去，一切没有回头路，能做的也就这么一点点了。

参加展销会的筹备工作都已和国内商定，几个电话打下来，贾易生像从战场上刚撤下来一样疲惫。打开连心网的主论坛时，家里静悄悄没有一丝声息，半夜一点了。

上网看热闹是贾易生来到加拿大之后培养起来的精神松弛疗法。在国内几乎没有时间上网闲逛，一个接一个的应酬几乎占用了全部业余时间。如今人生地不熟，生意初期，社交圈刚刚开始建立，少量的应酬也都在白天搞定。这个国家的人民讲究生活质量，即便生意人，也少有利用业余时间谈生意的。吃业务饭，都尽量选择午餐，偶儿吃顿晚餐，八九点钟就散伙。除了酒吧，哪有什么足疗、歌厅、会所、澡堂去消费？人们崇尚“家庭生活”，“家庭”这个字眼变得如此崇高和伟大，大人物小人物都要显示自己对家庭的重视。业余时间是属于家庭的，占用家庭时间来工作不会像在国内一样令人钦佩和敬重。加国总理和家人一起看场球赛的照片会登上报纸头条，美国总统和家人共进晚餐会被北美人民津津乐道。加拿大这个跟屁虫，美国迈左腿它就不迈右腿，连社会价值标准也一模一样。

刚过来的时候，贾易生像被拽着缰绳的野马，前蹄掀起，在空中乱踢，很有点儿不知下一步该落在哪里的空虚，这样平静单调的生活怎么过？直到和网络挂了勾，贾易生才逐渐定了神，慢慢体会出网络世界的庞大和诱人，难怪宅男宅女日益增多，“宅”在屋里，心却在网络里放飞全球，体会花样人生也是相当有趣的。大千世界的千奇百怪都在这里上演，五花八门的乐子应有尽有，生活里没有假面具的人套上了假面具，生活里惯常戴着假面具的干脆裸体了。装酸弄腐文男艺女的打情骂俏、傻妞儿的抱怨、猥琐男的猥琐，婆媳争端、公司裁员、买车买房、怀孕生子、炒菜做饭，没一样漏得掉。

贾易生的大脑在生意之余注入了新的内容和活力，这个琐碎嘈杂的世界、那些千奇百怪的人物、这样脚踏实地的日子是他陌生的，过去不曾费心去关注。他注册了一个ID，偶尔发两句言，看着回帖的反应变成了一种享受，偶尔调戏一下网上的傻妞儿，更令这颗沧桑历尽的心脏青春焕发。他庆幸旭蓉蓉不上网，他从心里瞧不起网上那些缺心少肺的傻妞儿们，确切地说是傻婆子们。卧春城的华裔主流是已经进入中年的人群，三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人最多，男人女人都是有家有口的熟男熟女。同心圆这样的国际网络，他只看看新闻，网民们隔着大洲大洋，玩儿起来太虚幻，纯粹的柏拉图。这个本地连心网，倒像个家门口的戏院，熟门熟路，戏子和观众角色换来换去，波澜起伏。谁干架谁发财谁出墙谁忧郁，都好像推开窗户就在眼皮底下的好风景，不看是可惜可叹，看了是丰富生活。碰巧飞块豆腐砖、劝个糊涂架，还造福人类娱乐自己。上网渐渐就成了习惯，就算忙碌了一天，睡觉前也还是要扫两眼连心网。别看小小的卧春城，华人不过5万，连心网的登录人数却每天都上万，帖子转盘一样两个小时就翻去第二页，一天没看，十几页溜掉。火了的帖子众人跟贴踊跃，总在首页晃悠，贾易生时间有限就只能挑选点击率最高的帖子看，人们关注的话题一定不会漏掉，卧春人的生活百态也就在这个看热闹的习惯中一目了然了。

贾易生看到那个灼人标题已经跟到一百多页，吓了一跳，两天没上网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炙手馍馍。帖子的标题是“夜间生活（18+）”，首贴是从同心圆网上转来的文字，原文署名“芯儿里苦”。帖子是第一人称，文字相当老道，说自己是一个和睦家庭的家庭主妇，丈夫是个表面意义的模范丈夫，爱子爱家，自己是表面意义的模范妻子，相夫教子。表面之下却流淌着粘稠不幸的暗流，夫妻两人语言交流和身体交流都存在严重障碍，虽然都无外遇，一年却只有五六次性生活。楼主认为丈夫性冷淡，悲苦无奈，常年陷在饥渴中煎熬。文章最后发出疑问，这样的婚姻状况是否另类？应该如何面对？

贾易生没时间一层一层爬楼，跳着翻阅，忍不住笑，跟贴极尽玩笑之能，有判断楼主挖坑娱乐大众的，有好为人师出谋划策的，有断定文字来源卧春城的，便有自告奋勇的留下手机号要帮“芯儿里苦”变成“芯儿里美”的，更有同病相连的贴出自己的家庭隐秘以示支持。最逗的就是性福多多的显摆跟贴，嘲笑楼主苦逼自找，不懂得追求“性福”是天赋人权、人间正道。贾易生看着笑着，本想跟贴起哄，不知不觉身体却硬了起来，秋苇的身体就在眼前晃荡。他顺手关了电脑，起身上楼。钻进旭蓉蓉被窝的时候，窗外淅沥沥响着雨。

老实说，旭蓉蓉虽然四十有余，比起秋苇的青春紧致，差距并不显著。旭蓉蓉天生丽质，加上多年忙碌，生命在于运动，肌肉弹性良好。夫妻分居，性事匮乏，零件却因此簇新。稍一撩拨，就山洪爆发，水库堤泄。即使睡眠之中遭受突然袭击，身体反应也堪称上乘，共鸣在肢体碰撞中起伏跌宕。唯一不足是旭蓉蓉不爱发声，缺乏语言刺激和慰抚，这点和秋苇的娇喘吁吁、莺声燕语相比立显高下。但妻子天性宽和容易满足，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问题，无怨无悔，少有推三阻四抱怨连天的时候。秋苇就要多费功夫，前前后后不缠绵一两小时，定会小嘴一撅怨声载道。贾易生深感年纪增长，马拉松偶尔跑跑，有滋有味，经常跑就难免心有余力不足，倒不如与旭蓉蓉如此这般常常短跑冲刺，立竿见影，大快人心。人常说女人是一所学校，能造就男人这个学生的品行习惯、优点缺点。秋苇造就的是一个体贴关怀怜香惜玉的学生，旭蓉蓉就只能培养出一个现实可靠相对独立也相对自私的丈夫。贾易生明知旭蓉蓉可怜，也乐得顺水推舟，省心省力。

从头到尾，旭蓉蓉都处在半睡眠状态，身体的兴奋却势不可挡。少许微风抚慰之后的剑拔弩张，层峦叠嶂波涛汹涌的壮丽，海啸山鸣山崩地裂的盛景，都在混沌之中明暗交错。身体在困倦中放大成了海洋，精神不再存在，只剩下波浪的喧嚣动荡，身体随着翻滚的大浪汹涌起伏。他粗重的喘息海风一样忽紧忽慢忽而鞭挞忽而轻抽，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叫出了声，她听到自己内部的回响，清澈悠长的“啊——”，从脚尖到发稍连接起来，她想留住这条丝的美妙，它抖动着，琴弦一样发出动人的颤音，在身体中部形成漩涡，又突然从漩涡里窜出了水柱，把丝弦震碎成千万个破碎的音符，飘进血管的每一个角落。音符在他沉重急促的动作中左冲右突，撞击着血管壁，她感觉身体不由自主，一切更加模糊不清，只剩下音乐的激荡充满整个身体，那是天籁之音，非人间任何音乐可比拟的美丽旋律。她不想醒来，只想在这旋律中继续融化，融化成无数音符，消失在空气中，消失在夜色里，消失在梦境深处。

一切来得模糊，去得也模糊。任那番动荡的燥热在身体深处逐渐平息，她才沉沉地睡去。她看见墙上挂着贾易生的名字，鲜红的油漆大字，就过去抚摸，那些字却突然变了形，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横卧的身姿，纠缠在名字的红色线条中，左缠又绕，那女人便有了蛇一样妖娆的笑容。旭蓉蓉的手摸了上去，灼热无比。她说：你发烧了，得去看医生，你不能呆在我丈夫的名字里，这种缠绕会让你生病发烧。女人的曼妙身体却波浪一样扭动起来，还伸手拽起一根“生”字的横线拿近嘴边，伸出长长的蛇信子舔着，那一横就虫子一样蠕动起来。女人嘶嘶地说起了蛇语：这是我的食物，哪里是你的丈夫？男人都是昆虫，我们女人的食品，你要做条蛇，拿它们来充饥，不能做一片叶子，让他们蚕食你。来吧，加入我，来吧！女人说着从墙里伸出了细长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长，尖如刀刃，触碰旭蓉蓉的时候仿佛烙铁般火烫，她猛的一惊，一身大汗，从梦中醒来。

贾易生正在翻身，一只手挥着搭在她肩头，那只手传递着贾易生特有的高温。旭蓉蓉体温低，贾易生体温高，两人有肌肤亲密时，旭蓉蓉总觉得丈夫像个火炉子。她轻轻把他的小火炉移开，看了两眼沉睡中的他，均匀的呼吸，轻微的鼾声，一动不动的面孔。她嘴角一扯，微微笑了。翻了个身，她背对着丈夫，才又闭上了双眼。她试图想清楚刚才的梦，梦却缓缓遁去，消逝在魆魆的夜色中，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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