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上部连载（十三章）

十三、

旭蓉蓉和贾易生开始卖房了。卖房子会这么困难，出乎他们的意料。

多年来旭蓉蓉一人带着丫丫，上班下班送丫丫学了钢琴学跳舞，马虎着吃饭，马虎着睡觉。这个家从未精心维护细心清理过。房子本来就是老房子，木头窗框，年代久了，油漆起皮，裸露出棕灰的木色。乳色墙壁泛着灰暗，成了不清不楚的颜色，像是白色上面罩了厚厚一层遮羞的面纱。地毯踩实了，走起来硬邦邦，东一块西一块残留着印记，或许是饮料泼洒过，或许是彩色画笔的留痕。家具简单，只有基本的餐桌书桌、沙发和床铺。日子过了十几年，东西积攒了不少，却放置混乱，桌上、床上、地上都堆满了。很多东西经久未用，蒙着厚厚的灰尘。壁橱里的衣服挂着的、塞着的、堆着的，横不成行竖不成垅。丫丫常常从一堆洗了没叠的衣服里挑出皱皱巴巴的衣服穿，靠体温熨烫，地心引力吸垂，穿上一会儿，也就不皱了。窗玻璃早就失去了透明，雾蒙蒙的，十几年没有擦过。门口的鞋子是成堆的，冬天的棉靴夏天的凉鞋挤成一团，散发出隐约的酸臭。

旭蓉蓉从来不请人来家里，她顾不上打扫卫生，顾不上走门串户和朋友联络感情，更不愿让别人来评价她的居住环境。她知道，这个居住环境被欣赏的可能性很小，被批评的指数相当高。她有功夫在乎吗？有心情在乎吗？忙碌起来连觉都不够睡，哪顾得上这些？它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小窝罢了，确切地说是一个不干不净将将就就的小窝。

贾易生回来后，家里也没什么大的改观。他过了多年独身生活，更不懂得什么样的清洁状况是一个家庭应该具备的，那些脏乱被他的眼睛过滤了，他的眼睛看惯了大东西，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哪里入得了他的慧眼？他也没有做家务劳动的意识和习惯，家庭里，除了吃和睡，似乎没再多的事情让他发生兴趣。两个马马虎虎的人过在一起，谁也不挑谁，倒从未因为这个家的脏乱差发生口角。如果不是卖房子，他们也许会这样脏脏乱乱地活到老去，谁也不会意识到自己过着猪狗似的生活。

卖房经纪是个本地白人，她进了屋，只转了一圈，就毫不客气地提出了一大堆意见，换窗户、换地毯、粉刷墙壁，花钱请专业人员做大扫除。她用了”filthy”这个极端的字眼儿，“太脏了，这样的房子没人会买！”

旭蓉蓉和贾易生送走代理，关上门。“咱们真的这么脏？”旭蓉蓉窘懂地问。

贾易生很有些不以为然，说：“她他妈的的是不是种族歧视啊？咱们换一个代理来看看。谁代理不行？又不一定非得找她做。”

这次找的是个男代理，也是本地白人。请他来看房之前，旭蓉蓉花了一天时间把东西理了理，工作量太大，也只能照顾表面，贾易生放下展销会的准备工作，主动帮了一天忙。

这位代理看完房子，话也懒得讲，说：“你们还是找别人代理吧。”

旭蓉蓉红着脸问：“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想代理吧？你不是以这个谋生吗？”

“啊，维修、更新、清扫的工作量太大，我怕你们做不来也不愿做，要花不少钱，所以……”

贾易生火冒三丈，大声说：“你这是什么职业道德？有屁不放，做什么生意？加拿大的人怎么都这样？我就没见过有钱不赚的世道！见鬼！”虽然这些骂人话他只能用中文喊出，那青筋暴露的模样，还是把那老外吓得半死，慌不择路地走了，嘴里不停地说：“Ridiculous! Ridiculous!(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旭蓉蓉和贾易生闷头坐下。旭蓉蓉半晌才说：“唉，我真笨！把家搞成这个样子。”

贾易生火还没消，说，“怪什么你？不就是换这换那吗？咱们换得起！我就不信活这么大，干了这么多事儿，卖个破房子倒难住咱们了？”

贾易生对连心网已经轻车熟路，他立刻从“我是巧匠”论坛上找到几个搞室内维修装潢的个体商家，发悄悄话，打电话，一会儿就敲定了来探访估价的时间。连心网上的华人竟没有做清洁工这行生意的，旭蓉蓉于是翻出当地社区报纸，找到一家，也约好了估价时间。

旭蓉蓉不放心，第二天请了半天假和贾易生一起接待巧匠们。巧匠都是华裔，只在华裔圈子里招揽生意，换句话说，华裔的生意就足够他们谋生为业了。先来的姓陈，专做地板。整个屋子都换成地板，估价两万三千块，如果只做楼下，不包括楼梯，连工带料，需要八千。两口子当下商定，只做楼下，楼上地毯雇人彻底清洗。前脚陈巧匠刚走，后脚郭巧匠就登门了，窗户全换成新式仿瓷塑料窗框，整座房子需要四千。粉刷所有墙壁、油漆门框等等又需要两千。清洁公司来估价的是个法裔妇女，整个房子看了一圈，说原本这样的大扫除只需要八百，四个人同时来做。但这屋子沉积的死角太多，费时费力，要一千才肯干，如果需要另外清洗炉子和厨房壁橱油渍，还需额外加三百。

送走各位，旭蓉蓉由衷感叹，“得了，我税后一个季度的工资又没了！”她年薪九万，原本不是低工资，可上完税，到手的钱不足六万，再扣掉养老基金、医疗保险等等，能攒下来两万是天方夜谭。面对这个数字，只能滋滋冒冷气。卖个旧房子还得先投进去小两万才行，两人做梦也没想到。

贾易生脑子里一兑换，算出了十几万人民币，心里嘀咕，这抵得住当年给秋苇买的半套房子了。骂娘也不知从何骂起，只恨自己无能，到了加拿大，不得不算这种小帐，凡事靠了老婆，有什么话说？

有一点他瞒着没跟旭蓉蓉提起，卧春城不乏能工巧匠，自己装修地下室、更换地板、修建花园的华裔比比皆是。劳力昂贵，自己动手，可以省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工钱。连心网的“我是巧匠”论坛，基本上是一个个人工程显摆展示平台，很多主业干IT的员工和政府公务员，做出来的地板、建造的地下室都漂亮规范得跟专业水准不相上下。卧春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折腾房子，就成了这些IT员工和公务员的业余爱好。提供室内装修的百货商店，是专为人们自己动手改善住宅环境提供方便的，小到螺丝钉、焊锡块，大到房顶、大理石墙砖、房屋立柱，应有尽有。外加提供五花八门的培训班，如何装地板，如何油漆等等，自己动手修房建屋对于当地居民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动脑多于动手的华裔移民，移民五到十年之后生活渐趋稳定，入乡随俗，照猫画虎，也开始琢磨提高居住档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豪情壮志立下，就干得虎虎生风，比老外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华民族的勤劳智慧是战无不胜的啊！贾易生每每看到那些能工巧匠的作品，多少有些酸溜溜的不屑之意，哼，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咱是劳心的，如果真有一天要咱劳力，咱也不会比你们差，一定做那人中骄子。可现在，面对一万五千块装修费，面对旭蓉蓉，他还是羞不敢言，如果自己是个能工巧匠，省下八千一万，大有可能。他闭紧双唇，庆幸旭蓉蓉从不上网，不了解卧春城华裔男移民的现状。否则，她见识了这些巧手丈夫，他可就得钻地缝儿了。

贾易生去参加展销会的日子临近，忙得不可开交，美国飞了好几趟，安排摊位、货品、宣传单等事宜，顾不上家里。旭蓉蓉只好时不时跟威廉请假，监督家里的再造工程。

陈巧匠个头不高，身材单薄瘦削，像个没发育成熟的小青年。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过去也是IT员工，三年前被公司裁员，找不到工作，干脆转行干了地板装修，全靠自学成才。这一干，竟一路顺风，因为口碑良好，为人实在，价格公道，生意颇为红火。旭蓉蓉观察了一天，发现陈巧匠不吭不响，干活仔细，中午自己带了三明治，喝水就从水龙头里接了喝，饮水机都不用，非常老实。看他爬在地上敲敲打打，着实辛苦，心下不忍，就递了两瓶啤酒。那啤酒却一放两天，他连碰也不碰，此人不贪嘴，不贪心，难怪令人放心。工程要干十天，陪不起，多亏这巧匠令人信任，所以每天等他来了，留他在家干着，就去上班，下班回来，再让陈巧匠收工回家。

家具倒腾得乱七八糟，腾出地方好做地板。吃喝更加对付，旭蓉蓉舍不得丫丫，常常给她从中餐馆订了爱吃的菜肴下班时带回来吃。贾易生在美国参加展销会时，地板终于装完。深红色硬木地板，每根每条都严丝合缝儿。隐形木纹十分优雅，预先抛光的表面亮得可以照出人影。家里的气氛一下变得高档神秘，旭蓉蓉心下欢喜，跟陈巧匠结帐时鬼使神差多给了一百元。那陈巧匠窄小的面孔堆着笑，开心得好像要再大些的脸盘才装得下那些笑容。旭蓉蓉心满意足，一连声道谢说：“以后一定多给你介绍生意，我们在静湖那边买了新房子要装地板的人有很多很多呢。”丫丫在地板上打滚儿，欢天喜地，又抱怨说：“妈妈，为什么要搬走了才换木地板，这么漂亮！我不要搬走了！就赖在地板上不起来！”

旭蓉蓉也好像年轻了十岁，跟着孩子在地板上又蹦又跳，累了，才和丫丫并肩躺倒。感觉着冰冷光滑的地板那坚硬的支撑，眼睛不免有些潮湿，她伸手抓住孩子的手，说：“孩子，这些年妈妈除了忙工作，就是忙着送你学这学那。冷清了咱这个家。妈妈对不起你，你能明白吗？妈妈也希望咱们有个舒适的生活环境，所以才买了新房啊！妈妈向你保证，搬了新房，妈妈一定多花点时间来布置收拾新家，你给妈妈当参谋，好不好？”

丫丫翻身搂住旭蓉蓉，亲了亲她面孔，说，“好妈妈，我没怪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今天要在这地板上睡，你答应我。”

地板凉，旭蓉蓉先是不肯，后来不忍心扫了孩子那么好的兴致，娘儿俩齐心协力才把楼上的床垫搬了一个下来，铺了一个高级地铺，又逼着孩子穿上长袖睡衣睡裤，才让丫丫睡下。一楼没有厚窗帘，月光透过薄纱隐约射进来，照在丫丫娇嫩的面孔上，孩子的鼻孔在阴影中一张一合，安静地入睡。旭蓉蓉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孩子，心中无限柔情，新地板在月光下泛着迷人的棕色光芒。她突然发现，这些年来，她从不重视物质，原来物质能给人带来这么多的快感。丫丫今晚的欢乐来自哪里？自己此时的欣慰来自哪里？不就是这一地新地板吗？她想耻笑自己，又想歌颂自己，这种快乐是不是太庸俗了？这不是和梁星一样的现实和虚荣，是什么？还没换窗框呢，都有心思请人来派对，展示新地板了，荒唐！黑暗中，她对自己摇头。多年来，她是同学中唯一一个没有在家里开过派对的，贾易生不在身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还要全职上班，哪里有闲情逸致开派对？她也不太会烧菜，想着去参加的那些派对，心里发怵。唉！买了新房一定要开个派对，到时候把家收拾的像个样子，哪怕从餐馆里定菜呢，也要让朋友们来热闹热闹，图个吉利。

电话响起时，她才一机灵爬起身来，把电话拿到厕所关紧门，防止说话声音吵醒孩子，是贾易生。他的兴奋简直按耐不住，旭蓉蓉多少有些吃惊。过去贾易生不喜欢具体给她讲他生意上的事儿，如果不是十拿九稳的好消息，他不会透露给她。他说厨具展示台吸引了不少潜在客户，询问和索取样品资料的人络绎不绝。这还不是他兴奋的主要原因，原来周锡银介绍的那家超市主管，果然带来了进货的大头儿，当场演示完“万事不求人”厨房多用机的多种功能和该机的北美质量鉴定证书，那大头儿就立刻决定和他进货了。让他展销会结束就去他们总公司签合同，要把需要的材料准备齐全。旭蓉蓉也兴奋不已，说：“没问题，我联系律师，明天就着手办。找中国人还是老外？”

贾易生犹豫了一下，说：“找加拿大出生的中国人CBC吧，在这儿长大的中国人英语好，又有些中国背景，容易打交道，一旦合适，公司要用很久呢。周锡银介绍了一个律师，我也在考虑，你先找找，我回去了再商量。”

旭蓉蓉本来想说别跟周锡银扯太近，看贾易生那么兴奋，就闭了嘴。生意上的事儿，自己还是少插嘴。虽然快十一点了，她还是开了电脑，开始搜索卧春城的律师资料。上连心网的念头是一瞬间产生的。

连心网上有几十个论坛，卧春论坛、留学家园、妈妈宝贝、摄影爱好、顺风搭车、二手市场、宗教信仰、海外原创等等，几乎覆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旭蓉蓉没时间上网，但上次因为贾易生提及，看了芯儿里苦的帖子，竟对连心网发生了一点儿兴趣。那个芯儿里苦也令她挥之不去，上着班、走着路、烧着饭，做着爱，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那苦命的女人。虽然那起风波早已平息，她还是忍不住去翻翻那帖子。她把那个帖子加了标签，这样，每次登陆都可以轻易翻找。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跟芯儿里苦做了个比较，发现自己曾经和芯儿里苦一样苦不堪言。芯儿里的苦是有丈夫在身边胜似没有，她呢？两地分居那么多年，孤守空房的岁月是怎样度过的？有多少个夜晚是在疲惫中叹着气入睡的？又有多少个夜晚她一边抚摸自己一边流泪？贾易生回来之后，这个家才有了家的样子，身边的枕头有了男人的温度，贾易生的温存有度，也令她无可挑剔。她试图回避贾易生在国内的状态，她不去猜测他是否有小三，她宁愿相信他没有。这些年来，常常会有同事和朋友为她的两地分居嗟声长叹，她明白那些犹疑的目光里有着很多世俗的猜测，“你丈夫一定在国内有相好的，中国的现状，没有小三倒怪了！”“你不在乎？你容忍这个？”“你不寂寞？你不想他？”“你这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她知道自己是个迟钝的人，对这些身前身后的流言蜚语，从来不去多想。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别人的闲言碎语能帮她烧饭送孩子，还是能帮她暖被窝儿？不能，都不能！就把它们当空气好了。她从来没想过跟贾易生离婚，即便当年和大威哥相好的时候，她也从没想过离婚。结了婚就准备过一辈子，她的思想就这么简单。

她在忙碌中自我麻醉着，诊治苦恼，“忙碌”这个麻醉剂一直非常有效。是芯儿里苦的帖子才突然令她恍然大悟，忙碌使她忘记了思考和追求自己的需要，芯儿里苦上网求助这事儿，虽然荒唐，但毕竟显示了那女人的追求和渴望，从这点看来，芯儿里苦是比她活的清楚明白得多，所以痛苦也就更多。好在现在贾易生已经回到身边，她的痛苦正在向着幸福过度，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都无所谓了。如果他的生意开拓良好，日子就会更加日新月异。

她觉得贾易生的回归是她的耐心和坚持的结果。她暗中希望芯儿里苦也要坚持和耐心，为女人自己争取幸福，是个长久之计，急不得。芯儿里苦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坚韧、沉静和宽容，这让旭蓉蓉感觉亲切。她并没有具体帮助芯儿里苦的策略，但她坚信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也没有永远的痛苦和永远的欢乐，所以芯儿里苦总有一天会变成芯儿里甜的。有一次，她给自己注册了一个网名“一无所有”，写了几十行同病相连的感慨，到最后还是没有勇气点击那个“发送”键，她不敢把悄悄话发给芯儿里苦。从来没有上网的经验，她对这个虚拟世界有着莫名的距离感和恐惧感。算了，还是悄悄观望、悄悄祝福吧！

连心网花花绿绿的主页看得她眼花缭乱，她想还是上论坛求助吧。卧春主论坛上时常有人们询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哪个牙医好啊？哪里能买到凉皮啊？谁认识从大连来的李某某啊？都能得到热烈回应。想不到，这个当初看芯儿里苦帖子时注册的“一无所有”网名现在派上了用场。

她的帖子发出去还不到五分钟，就有人贴了一个链接过来，是连心网的便民通讯录中法律咨询一栏，里面有五六个华裔律师的广告。其中三个是以办理移民、留学事宜为主业的，两个是搞买卖房屋离婚遗产等民事咨询的，只有一个是针对小本生意和商业运作的。看来只有先联系一下这位郑女士了，照片上看起来很面善，中年年纪，小鼻子小眼，戴着无框眼镜，一脸学究气。从英文姓名上看是非大陆华裔，把“Zheng”写成“Tseng”。她把电话抄好，才关了电脑。墙钟已经指到一点钟了。

窗框是随后两天换好的，换下来的旧窗框堆了半卡车，郭巧匠额外收了两百元说帮她处理这些废旧窗户。钱，水一样花花往外流，比原来计划的多花了不少。郭巧匠显然比陈巧匠实力雄厚，雇了三个说法语的法裔老外帮工，他做总指挥，讲一口磕磕巴巴的法语发号施令。旭蓉蓉问：“你为什么不顾说英文的帮工？”

郭巧匠答：“法裔做蓝领的人很多，好雇。他们生活态度松弛懒散，做蓝领按小时算钱，干一天是一天，下班就吃喝玩乐，不用动脑，很省心。你肯定不熟悉我们这个行业，盖房子的一半以上都是说法语的蓝领工。”

“我看你这么有经验，以前就一直干这个吗？”

“哪里，在国内我是大学老师，教政治的。出来的第一年到处找蓝领工，全家老小得生活啊！后来就找到一份盖房子帮工的活儿，本想干几年攒点儿钱再读个学位，找个白领工。谁想一干就干了十几年，从头学了一门手艺，杂工也干成技术工了，哪还有念书的干劲儿？这辈子，就这样吧！人啊，此一时彼一时！我自己这生意是五年前开始的，除了偶尔接点儿中国人这种活儿，我还有些业内的关系，有时可以拿到蒙坛公司和其他几家房地产公司包出来的活儿，凑合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旭蓉蓉看着几个法裔帮工惟郭巧匠命而是从，心下感叹，一个大学政治教师花十几年时间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包工头，唉！哪个新移民没有一本大部头的辛酸创业史？都不容易!

新换的窗框洁白光滑，门框、墙壁都打磨粉刷了，效果出奇地好，整座房子顿时亮堂宽大起来。她前后左右绕着屋里屋外走了几圈，心下欢喜，眉头舒展。郭老板包工包料，风吹日晒，汗流浃背，还要付工人工资，比起自己坐在电脑前喝着咖啡享受着空调，一天就赚几百块，辛苦得多！开支票的时候，倒有些仗义疏财的豪迈，不再手软。

接下来就是打扫卫生了。清洁公司来打扫卫生的是四个法裔妇女，两个胖的两个瘦的。为首的十分高大，对话需仰视，说一口生硬英文，带着明显的法语口音。一股刺鼻味道从她身上飘出来钻进旭蓉蓉鼻孔，害得她直想打喷嚏，其他几个女人也有同样的味道。旭蓉蓉试图想清楚这似曾相识又久违不遇的味道是什么，直到劳动间歇几个女人站在门外抽烟，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强烈的烟味儿。出国多年，卧春城所有公共场所都是禁止抽烟的，自己身边的同事也没有谁抽烟，竟连烟味儿也想不起来了。这里抽烟的人都是在户外抽，办公大楼门口总有一两个熄灭烟头的装置，会看到三两个人站在旁边抽烟。旭蓉蓉想起郭巧匠说法裔做蓝领的人很多，蓝领群里抽烟酗酒的也相对普遍，看来女人们也不例外。近距离接触蓝领阶层的西方女性，对旭蓉蓉来说是个新鲜事，她心里多少有点儿莫名其妙的不安，这些人不会偷东西吧？还是看的紧点儿为好。

为首的高个女人东指指西指指，把其他几个人分派到楼上楼下几个房间，她自己清理厨房。整座房子立刻弥漫了刺鼻的清洁剂味道，旭蓉蓉不好意思表现监工的架势，拿了本书一会儿坐在起居室，一会儿装模作样上楼换书，走进卧室看看。一接近干活儿的妇女，她就笑笑，妇女们也不多说，专心干活。有个很胖的女人膝盖上戴着一个怪东西跪在卫生间里躬身擦着淋浴间的瓷砖地面，被擦过的地面白白地反着光，没擦过的地方灰乎乎地蒙着一层雾，对比十分明显。旭蓉蓉心下惭愧，嘀咕着不知道这些人怎样看不起自己呢，把家住成这个样子。

旭蓉蓉犹豫着，没话找话问：“你戴的这个是保护膝盖的吗？”

“我腰有病，医生说干这个活儿我必须学会用膝盖，跪着，尽量不弯腰。所以就买了这个护膝。不用这个，膝盖几天就磨出茧子了。”

女人说的轻松，旭蓉蓉听着却感觉沉重，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心想，既然有了这样的病为什么一定要干这种体力工作？换个工作不行吗？怕是没上过大学找工作不易，终究不好意思问，倒同情起来，说：“出来工作累了，回家就要好好休息了吧？不然，太累，腰病不容易好。”

“回家比在外面还累呢。四个孩子，两男两女，个个都像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哈哈。”女人说着，满脸绽开着笑容，几个动物一样的孩子一定是她的开心果。

“你在家也把家打扫得这么干净？那可就更累了。”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旭蓉蓉，说：“家，不应该天天打扫得这么干净吗？我天天都这么打扫。你们有钱可以雇人打扫，我只能自己打扫了。”

旭蓉蓉红了脸，她小声说：“我哪里有钱，这是第一次雇人打扫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家太肮脏了？”

“啊，我见过比你家还肮脏的家呢。”女人并不怜恤旭蓉蓉的情感，一边把墙角木围栏上落的厚灰顺着墙一寸一寸地擦净，一边自顾自地说，“我发现你们中国人都忙得很，不会打扫卫生，好像也不喜欢打扫卫生。可是住的房子真大，可惜了这些漂亮房子。我们有几个华人客户，开始也和你家一样脏，后来干脆常年雇了我们，两周让我们去打扫一次，房子就保持得很干净漂亮了。你如果喜欢，也可以长年雇用我们的服务。”

旭蓉蓉看着那圈被擦净的墙角木围栏，吃惊地想，天，原来这种地方也要打扫，在这房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想过要打扫这种地方。唉，讲卫生都要跟蓝领阶层学习，是我太脏了，还是他们太干净了？常年雇佣，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自己还没富到那个份儿上吧，等贾易生生意做起来，再说吧。

四个人干了六个多小时，连房顶上的吊灯也站上梯子里里外外擦干净了，房顶是用加长的工具扫的，边边角角的蜘蛛网一丝不剩。卫生间的墙镜上一星污点都没有，亮得像假的一样，所有的浴盆都泛着刺眼的白光，厨房的柜子似乎脱了一层皮。旭蓉蓉对这个干净到认不出是自家的地方感慨万千，她给几位清洁工每人塞了两桶可乐，写好支票，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才像走进别人家一样楼上楼下仔仔细细地欣赏起来，拼命地嗅着清洁剂残留的芳香。啊，原来厕所可以像透明宫殿，桌面可以这样整齐，沙发上的靠垫可以摆的这么好看，垃圾桶可以饭碗一样洁净！她伸手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一切都陌生起来，干净，真好。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这样看来，过去的自己活得真像个猪。她暗自下了决心，搬家之后，一定要让自己的新家总是这样干净整齐，猪的日子要结束，要过就过这种卫生整洁的文明人的日子。

厨房的抽油烟机一侧的接油玻璃罩被拧断了，装模作样地对接着，一碰就掉下来，旭蓉蓉第二天炒菜时才发现。想必是那清洁妇女不会摘取，用了硬力气。不厚道，弄坏了东西，好歹说一声，竟然如此作假，蓝领工看起来还是修养欠佳。旭蓉蓉眼前晃动着那个为首一位巨大的身影，厨房就是这位领导干的。找到电话号码，拨了一半，她还是犹豫着撂下了。已经坏了，还要怎样？让她们赔吗？怎么证明是她们弄坏的？干体力活的，不容易，算了吧！谁也不是故意的！这油烟机现在锃光瓦亮，坏个小零件不影响大局。她找到胶水把玻璃罩粘了回去，卖房子抽油烟机是要一并卖出的，到时候要跟买主讲一声。

贾易生回卧春城时，家里已经旧貌换新颜。平时并不注意小节的贾易生，竟对这个光鲜明亮的家赞不绝口：“好啊，收拾这么漂亮，可别卖的太快了，咱们好歹也在旧家里享受享受！”

“看你这乌鸦嘴，装修不就是为了卖吗？”旭蓉蓉心情好，埋怨的话也是笑着说出来的。

贾易生这段时间心情大好，展销会一行，一帆风顺，生意势头良好。太太能干，家里一切都打点的井然有序，只等卖房了。郑律师也联系好了，这位香港裔的女律师专做这类私人小公司的法律顾问，经验丰富，收费与同类律师相比，价格适中，和贾易生见过两次面了解了生意状况，就开始准备相关法律文件，等一切就绪就去超市总部签约。

旭蓉蓉这边积极联系售房经纪，大多经纪要从卖家提取房屋价格的百分之五，有些名气的收百分之六，无名的只收百分之四。房子状态良好，不愁卖不掉。旭蓉蓉见了几个经纪，最后定下一个提成百分之四的白女人阿戴尔。这位阿黛尔大肆褒奖房子的状况，装修清理房子的辛苦得到专业人士毫不掩饰的认可，旭蓉蓉心花怒放。阿黛儿许诺再给做一些免费的装饰工作，几幅油画相继搬运过来，订在起居室和走廊的墙上，两盆艺术插花在餐桌和书桌上摆放。房子除了干净就填加了些高雅的气氛，这种“Staging”的服务，原本也是收费昂贵的，每幅画都应按天数收取租金，这阿黛儿想必着急拿到合同，也没计较。

旭蓉蓉每天像顶着个大太阳似的喜气洋洋，广告一登出，每天都有两个来看房的。阿黛尔在门锁上加了一个装置，可以自行带看房的人进门出门。来看房的大多集中在白天，上班的上学的忙生意的各自走了，留一个空房子给来人研究。碰上两次晚上要来看房的，三口人就干脆躲去饭店吃饭，等看房的人走了，才回家。第四天，一下就有两位回价的，一个要压两千块，另一个一分没压，前面压价的就急了，在原价上加了一千，后一个也不肯松口，加了两千，一来一去，竟比当初阿黛尔定的三十五万三千块多出了五千块，顺利成交。这是卖房最开心的结果了。

十几年前旭蓉蓉买这房子的时候只花了二十二万，加上这次装修的两万元，也才二十四万，抛掉律师费一千多，经纪提成一万五千，净赚十万。

俩人签字画押，一离开律师事务所，贾易生就当街把旭蓉蓉抱住，捧起太太的脸亲起来。旭蓉蓉挣脱着，咯咯笑着埋怨：“你呀，当了这么多年大经理，这么搂不住吗？卖个房发了点财，看看，乐傻了！看街上的人不笑话我们俩！”

“啊，老天有眼啊！老婆，你我两地分居吃了这些年的苦，看来风水轮流转的日子马上就要转到大吉大利这边来了！这一出一进，咱们新房的贷款一下还掉十万块，债务额减少，我做生意的负担就小了很多，我能不高兴吗？”

“生意生意，原来还是惦记着你的生意呢。”旭蓉蓉嗔道。

“我的生意不就是我们家的未来吗？生意做好了，就不用老婆如此受累，我这还不都是为你着想！”贾易生一脸红光，甜言蜜语流水似地脱口而出，像换了个人。

旭蓉蓉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老公兴奋的模样，也同样心花怒放。是啊，赚钱真好！少一点经济压力真好！相对来说，欢乐是可以被金钱换来的，这庸俗的理论，谁也不能不承认。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余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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