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连载上部（14上）

卧春城的华裔移民，圈圈伙伙有很多聚会。搬新家，有暖房聚会；农历新年，新年聚会；圣诞节，圣诞聚会。婚前，单身结束聚会；生小孩了，迎接新生命聚会。一月一次的长周末，就有夏天聚会、冬天聚会；教会有圣经学习聚会；歌舞团体、球队、棋队有表演聚会、赢球聚会、庆功聚会。五花八门的名目充斥着一年四季和圈圈伙伙。

没有名目的聚会也随处就有，不外乎女人下灶，男人帮厨，热热闹闹地吃着聊着，联络友谊，消除寂寞。华裔移民飘泊在外，没有国内那种叔伯甥侄、七大姑八大姨的热闹，只有这些一圈一伙隔三差五的团聚，建造出一个温暖的朋友圈，彼此加深理解，增进友谊。一但有事，就用上了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了。

通常，聚会都以家庭为单位，一家发出号召，几家人带上各自的拿手好菜，拖家带口前往。大人一群，声音高亢，寒暄热烈。小孩一群，嬉笑游戏，蝶舞影飞。客人陆续来到，家家都用上了上好餐具，餐桌上荤素有致花花绿绿地越摆越满，放不下了，连厨房的中心岛也要用上。

女人们夸赞的声音响了起来，哇，芦笋怎么蒸得如此鲜绿？酱牛肉是西式做法还是中式做法？麻婆豆腐的配料这样多还是头一次见！蛋卷里卷了口巴萨香肠？中西合璧！请教如何烹饪的现场教学大会顺势展开，盐多少？糖多少？蒸煮烤步骤复杂的，菜主大度地一挥手，别急，派对散了就给你们邮箱里发这道菜谱。

屋里飘满了香味儿，就有小孩过来偷抓了一个虾饺，又有大人夸张地摸着肚子咽着口水，抱怨谁谁谁为什么还不到，害大家忍受煎熬。男女主人穿梭着，一刻不停，忙着介绍朋友相互认识，备了许多高帽，这位是李科学家，国际环境工程的领军人物，这位是卫生部的张官员，大权在握，专管抗癌新药的审批；这位是王专家，某某电讯通信公司的高管。被介绍的就含蓄地点头，谦虚地打着哈哈，过奖过奖，哪里哪里。

有人夸房子好，就有人要参观，女主人满脸堆笑，这下派对之前的大扫除没白辛苦，刚装修的卫生间也有了显摆机会。一队人马，楼上楼下跟着女主人一路视察，呦，这种大理石很贵吧？换一个这样的卫生间要三万？不得了。哇，这个壁炉好温馨，安在主卧房，很温暖的设计啊！地下室也是刚装修的？这个吧台太专业了！健身房设备都齐了？怪不得你们两口子青春不老，原来偷偷练着呢！

这一圈旅行完成，那最后一家恰好按了门铃，大家哄叫着，要罚那迟到的，迟到的早已找好理由，堵车堵车，身不由己，没长翅膀啊。终于都聚在餐厅了，主人一声令下，宣布百家饭开张。总是孩子们优先、大人居后，大家排队拿了盘子叉子餐巾纸绕着桌边挑选菜肴，各样菜都拣了些，渐渐地在盘子里堆出小山，才端到旁边去吃。

餐厅的高级餐桌平时只是摆设，长久不用，这时派上了用场，铺了新桌布，本来八座，加了椅子，坐了十几个人。坐不下的，挤在起居室、家庭房的沙发上，没坐位的，干脆席地而坐，倒舒适惬意的比那有座位的还爽快自由。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三三两两一边吃一边聊。

女人们讨论着谁谁谁又买房子了，哪家的孩子赢了数学竞赛头奖，某女的丈夫换成老外了，某男到国内娶回个湖南网友，哪条街上又开了一家韩国衣饰店等等。

男人们少了婆婆妈妈，定要涉及国家大事、车子、房子。

大选来了，到底该选自由党还是保守党？北区的议员为劳动阶层说话，倾向自由党。南区和静湖区的提倡减税，保护中产阶级利益，住南区和静湖区的人们就宣称要投保守党的票。拥护自由党的提高了声音反对起来，吃着饭倒像开了个小战场。

那边几个讨论汽车品牌的也毫不示弱，声音更高了几度，李领导坚持拥护美国车，大方舒适便宜安全靠得住，张官员就坚守经济实用的日本车，省油、贬值率低。又有人打岔儿，说已经做好研究，要去美国那边买车，一部车能省出一万块钱，就有几个响应的。又有人反对，说售后维修麻烦，还是在加拿大这边买方便。这时忽听某某买的奥迪SUV是从欧洲订来的，人们就又批判车主钱赚多了烧的难受，非开欧洲车摆谱不可，哄笑声和谴责声此起彼伏。

这边女人们也热烈起来，有人说那谁谁信主之后受了神的召唤辞掉工作专职去中国传教了，就有唏嘘感叹的，赞那舍得下功名利禄去受苦受累侍奉神的，一位信主的就趁机插嘴，信主真好啊，心里都是喜乐，要那功名利禄干什么呢？地上的财富是短暂的，只有天上的财富才是永恒的。信主的就随声附和，不信的不好意思反驳就跟着笑，反感宗教话题的就假装添菜，转身走开。

男的女的就有了一些人员的流动，有喜欢和女人聊天的男士，侃侃而谈的声音在女人堆儿里抢了风头，很快有了粉丝，那男人的脸就红光满面了，没问题，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话，看我这浑身疙瘩肉，专门为助人为乐准备的。就有女人跑到丈夫跟前嘀咕，看看人家，家里的装修都是自己搞的，完工地下室、造围墙、铺花砖地，没一样不会，你回家也学学，看能省下多少钱啊！丈夫就有些不耐烦，看人家能干，你嫁啊！女人翻翻白眼，在别人家不好发作，都攒下，回家再算账！一扭搭走开找女人继续八卦去了。男人幸灾乐祸，继续开开心心地聊房子。

这时的话题是在美国买投资房，那胡官员也不隐瞒，大张旗鼓地传授购房经验，说美国经济危机房价最低时在佛罗里达买了三处公寓，都出租了，由当地代理经纪代管，鞭长莫及，会吃点儿亏，房租不能及时到帐啊，下水道坏了找的是昂贵的工人啊。代理不替你省钱，只能由着他做主。不过，上了税、付了房贷、刨除给经纪的代理费、房子维修费，一年净赚三千块还是有的，如果加上房子年年上涨的升值费，投资房产，终究是利大于弊。就有很多人心下盘算，自己也应该做些研究去美国投资房产，这么一想，眼前好像出现了升值的一摞摞美金，心情竟大好起来，很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也有家庭条件差点儿的，不吭不响地听着，嘴巴更多时候是忙着吃，心里多少有些自卑，也不露出来。咱一个人上班，三个孩子要养，比不得别人，一个房子尚且要25年还清贷款，还谈什么第二第三个房子？穷人就面对穷的现实，吃着糠麸窝头就不去羡慕白面馒头。

这时，男女主人东一圈西一圈都应酬到位了，见大家吃的聊的也都尽了性，黑色的大垃圾袋里一次性纸盘叉勺几乎满了，女主人的滚茶就端了上来。这是今年的西湖龙井，邻居回国带来的，怎么样，香醇清新吧？大家发出小口品茶的悉索声，都连声说茶好，女主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新茶又满上了。男主人这时已经把牌桌搭了起来，两副从一元店买的新扑克是新型塑料材质，咔咔响着，爱玩儿牌的就聚成一圈，哗啦哗啦洗起牌来，牌桌旁欢声四溢，连围观的也忘了应该观牌不语的规矩，咕咕叽叽地出主意。

不爱玩儿牌的跟着女主人到了装修好的地下室，一整面墙是电影屏幕，投影一开，家庭影院的气氛浓厚温馨，卡拉OK机虽然老了点儿，也是可以自由选歌、唱完会打分的智能款，有人迫不及待地唱了起来，嗓音不够动听，唱的倒十分深情，自娱足够，娱人便稍欠火候，大家水平相差无多，没人计较，情绪都被音乐熏得亢奋起来，个个点了自己拿手的歌，互相让着，你唱你唱，就有金嗓子出人意料地亮了起来，哇塞，此起彼伏响起赞扬之声，一曲歌毕，得了95分，人们哗啦哗啦鼓掌，金嗓子终究不好意思做麦霸，坚持让给下一位。有人问金嗓子是不是经常在家躲着练歌，那嗓子是天生的还是练就的，金嗓子就谦虚地笑笑，说出国来哪儿有时间练歌，瞎玩儿玩儿，都是过去的底子，想当年是儿童合唱队的领唱，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大家就又感慨万分，小小卧春城藏龙卧虎啊！低头抬头，身边这位就可能是个当年的人物儿，出国出的可惜了，可惜了。就有人搭茬说，可惜什么？出来的不就是放弃了在国内叱诧风云的日子，来这里找个平静安稳的小日子过吗？咱们能这样高高兴兴地在家里开party，大人孩子欢聚一堂，国内能行吗？夫妻俩忙的连面都见不到，吃饭都是去饭店包席，那是耍钱的，如果吃饭能吃到家里，那就是上等款待。哪像咱们这些洋乡下人，动不动就可以上等一下，还是咱们这样好，请我回去我还得三思而后行呢。就是！就是！人们应着，那有点小野心想回国创业的，也哑了声，对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难道不该回去？怎么死不了这颗有理想有抱负的心呢？唉！从长计议吧，从长计议！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点多，孩子们呵欠连天还赖在电视机前打游戏，家长赶紧招呼孩子告辞，没孩子想打牌的就留了下来，有孩子的都不能再耗，呼啦啦走了一大群。家里清净下来，只剩下牌桌上压低了声音的“吊主！”和扑克摔在桌上干脆的响声。

女主人摸摸索索地把能放洗碗机的放进洗碗机，能擦的桌面擦干净，能放的椅子放回原位。男主人一边打着牌，一边说，你今天辛苦了，快去睡吧，我们再玩儿一会儿，你就甭操心了。女主人打了哈欠，的确累了，说，茶壶在炉子上，你们渴了就自己张罗吧，我去睡了。牌友们“谢谢嫂子辛苦”，打了招呼，接着全神贯注地打牌。

这是比较普遍的中产阶层华裔家庭的聚会方式，条件是好是差，不过在房屋大小、餐具、家具档次上略有差别，基本聚会方式大同小异，为的是一起吃吃喝喝玩玩，展示主人的好客之心，联络熟人感情。吃喝多以自带菜吃百家饭的方式为主要方式，玩儿的内容除了打扑克牌、唱卡拉OK的，还有推麻将的，自家健身器械齐备的，也有一起运动的。如果门前有篮球筐，男人们热身打个小比赛也是汗流浃背的一种乐子。卧春四周多有树林，一队人马一起去走林间小路，一路登高爬低你一言我一语，更会变成人们喜爱的饭后消食活动。

入秋，静湖区这批房子终于陆续竣工交房。第一个开暖房派对的竟是黎群。

旭蓉蓉收到通知，把请帖伸到贾易生眼皮下，说：“唉，你看你看，黎群请客呢，还郑重其事地发请帖，搞大了！”

贾易生接过来看了看，深紫色硬柬上嵌着精致的金字印刷。他笑了笑，说：“嗯，不错。咱们要开派对，发个比这个还漂亮的请帖。”

“至于吗？出来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开个暖房派对还发请柬的，朋友之间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不就好了？”旭蓉蓉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去吧，看看别人怎么收拾新家，也看看人家怎么开暖房派对，取取经。”

贾易生点头答应。旭蓉蓉就笑：“上次在葛林娜家，你挺有范儿的，那是在老外家。这次可是在中国人堆儿里展示你的风采了，好好表现啊！”

贾易生斜眼看了旭蓉蓉一眼，说：“你会对这个在意？”这个老婆踏踏实实，既不讲究穿戴名牌，又不在乎开好车拎好包，几乎看不出什么虚荣心，原来也是在意老公形象的。贾易生多少有些吃惊，女人，真是千面人，难懂。旭蓉蓉如果变成了秋苇，成什么话？

刚刚搬进新家，旭蓉蓉和贾易生都还兴奋忙碌着。家里除了床和沙发已经就位，大大小小的包装箱摆了一地，等待慢慢清理归位。旭蓉蓉很高兴黎群请了自己一家，等自己家收拾利索，再没借口不举办派对，到时候一定把所有老同学和熟人都请来热闹热闹。这些年没少去同学家参加派对，自己却没回请过，总是找各种借口搪塞，哎呀，丫丫爸爸在国内，忙得顾不上啊！哎呀，不好意思，房子太小了，没有你们家敞亮，没法开呀！

旭蓉蓉跪在地上收拾东西，想起葛林娜家的派对，笑容浮上面颊。贾易生在旁边拆箱，也若有所思。葛林娜家一行，给贾易生提升了不少自信心。原来不愿参加聚会的原因都在渐渐消逝。中国圈子里的熟人越来越多，自己的英文越来越进步，生意雏形初具，男子汉的腰板儿有了直溜儿的资本，是该有些社交活动了。

以贾易生的理解，老外举办的派对相对随和。派对上，你吃着喝着，有人在近旁就聊聊天，没人理你，你也别感觉有所谓，东看看西看看，只要你自己不感觉尴尬，不会有人替你尴尬。贾易生那口笨拙的英文虽然交流起来磕磕巴巴，用词简单、句子有些语病却也不妨碍别人听懂你的大意。当地人不管心里怎么腻歪，表面上永远是一张温暖的笑脸。

葛林娜因为和旭蓉蓉关系好，拿出了平时少有的热情，她先生也是个健谈的俄罗斯大汉，两个男人站在院子里，贾易生竟显不出矮小来，一人端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喝着，谈笑风生。原来是贾易生在聊他当年的俄罗斯之行，贾易生做老总的几年，公款考察，跑过不少国家。

旭蓉蓉在旁边瞄着丈夫，心里叹着，这位老公真拿得出手，生意还没做成，陌生人面前，已经有模有样了，心下暗喜。

那天回来，贾易生很开心，他说：“老婆，葛林娜对你不错，她丈夫亚历山大也是个爽快人。就是外国人的派对太简单了点儿啊，都是些生东西，除了那锅牛肉丸子，没什么对我口味。倒是啤酒管够，过瘾。”

旭蓉蓉答：“你太挑剔了，葛林娜这样规格的派对已经不错了，我给你数算一下，一个熟肉大拼盘，一个汉堡拼盘，一盘蔬菜萨拉，一盘水果萨拉，加上那么多甜点，还供酒，你还嫌简单？这里的派对能和你在国内饭店里的排场比吗？你那是公款吃喝，这是自家出钱张罗，一份热情心意，就这样的派对我还办不出来呢。这些年，我总是约葛林娜出去喝喝咖啡吃个中饭，她都没来过咱们家。你看她家也是小小的镇屋，可是多么干净又是多么有情调啊！唉！算了，我也别自责了。都欠着吧，等住进新房，一并请！葛林娜也要在静湖买房子了，下个月开盘，是靠西端的那个房盘。”

旭蓉蓉和贾易生收拾着，旭蓉蓉收回心思，说：“风水轮流转，你说咱家最近诸事顺利。是不是个好兆头？”

“这还用说？人生其实就是一条波浪线，高了就滑向低处，低了会攀向高处。你我都是勤劳肯干之人，上天不会让我们沉落低谷的。蒸蒸日上的日子是必然的，不是偶然。”

新居落成，卖房搬家，虽然辛苦操劳，两人却满心快乐。贾易生跟那家超市签了一年的供货合同，除去进货、保险、律师、运输等必要开销，一年的利润可以达到近十万。这一笔生意，就超出了旭蓉蓉一年的税前工资。男人心头一块沉重的包袱卸了下来。此外，展销会上又有些新的客户正在商谈之中，有两家也相当看好。贾易生忙的不亦乐乎，国内、国际电话、上网、和客户见面，因为时间自由，还能见缝插针地接送丫丫，甚至帮忙准备点儿早饭晚饭也成了习惯。他仍然经常在连心网上换换脑筋，这种生意，忙就忙一阵，不忙是想忙也忙不起来。他开始庆幸自己的选择，来加拿大真是来对了，达到一种自主生活、自由掌控时间的状态，既赚了钱，又有时间享受生活，难道不是人们最佳的生活理想？

黎群的派对在周日下午五点钟开始。因为离的近，旭蓉蓉一家步行前往。丫丫并不想去，被妈妈连劝带逼，才达成一致，答应去派对上吃点东西，如果觉得无聊，就自己先回家。

贾易生和旭蓉蓉都穿着牛仔裤T恤衫，不谋而合，还都是蓝牛仔，白T恤。旭蓉蓉拎着一大瓶意大利红葡萄酒和一盒烤鸡腿，一路笑着，说：“咱俩这还是情侣装呢。”贾易生想起秋苇永远精致讲究的打扮，转身看了看旭蓉蓉，说：“你该给自己买点儿象样的衣服了，去派对好歹穿个裙子。我们男人穿的随便点儿，是随和。女人老穿这么随便，太没女人味儿了。”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余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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