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连载上部（17章上）

梁星所在的税务局办公大楼每年都会有些定期不定期的集体烧烤活动，巨大的白色无墙帐篷搭起来，三五个烧烤炉点燃，长条派对桌上堆着大袋的汉堡肉、面包、洋葱、生菜、西红柿酱、芥末酱、矿泉水和罐装饮料。行政上有个挑头的，劳动的基本都是志愿者。男同事在烧烤炉前烤肉，女同事负责夹汉堡，人们取了热烘烘的汉堡端着一次性盘子站在草坪上边吃边聊。

这次活动是一个叫麦克的同事发起的。麦克的太太乳腺癌刚刚去世，他号召给乳腺癌基金会捐款，捐够两万块，他就甘愿剃掉留了二十年的连鬓胡须和头发。捐款活动网页和乳腺癌基金会的捐款网页相连，可以用信用卡直接在网上捐助，收据当时就可打印出来为年底报税留存备用。

麦克长着丰富密集的连鬓胡须，嘴巴基本隐藏于须髯之间。说话时看不到嘴唇运动，须林开合之际，从那神秘缝隙中就传出浑厚低沉的话语。他照顾同事情绪，很少当众吃饭，人们联想食物进入那口腔的重重阻碍，难免发生诸多感慨。饭后的胡须清理工作是他吃饭的必要步骤，他甚至随身携带着一把胡须专用梳子。此人头上的长毛卷发也十分特别，胡须是深棕色的，头发却是黄里透白，打着千万个碎卷儿，像一头绵羊立在雄狮头上。这种不协调却很协调地在人们眼前晃来晃去，一晃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不见天日的上下半张脸要冲破重围见太阳，旧貌换新颜，当然是件颇为有趣的事情。不到一周，整座大楼就捐了近三万块，人们热情高涨，兴高采烈地等着看麦克剃头。捐款金额和捐款速度倒比中国汶川地震和海地地震还多些。

局里借机组织烧烤聚会，帐篷中间早早安放了座椅，有同事自告奋勇担当剃头匠。日子选在周五下午，人们提前下班，跑到院子里乘凉。那麦克早就西装革履地穿戴好了，有人拿了高级相机给麦克和同事一一拍照留念，麦克的须林横向延伸着，虽然看不见嘴巴，那笑容倒是显而易见。一会儿，连鬓胡须和头发一同消失，麦克会变成什么模样，各有猜测。有同事画了若干漫画到处让人签名，一块两块地下了赌注，输了的请客去星八达喝咖啡。

麦克在当中端坐之时，整个帐篷四周围满了人，剃头匠是麦克组里一位黑人同事，据说经常给男性亲戚们刮剃卷曲无比的黑人毛发，颇有剃光头刮光脸的实战经验。乳腺癌基金会的代表三言两语宣布了有零有整的捐款数字和基金用途，谢了大家，赞了麦克，剃头活动就在嬉笑中开始。第一片雪白的皮肤在麦克下额上显露时，人们大声地喧哗叫好，围观的人们举着手机啪拉啪拉拍照。随着裸露的皮肤越来越多，人们啧叹的声音就无边无沿了，等到麦克整个头颅瓢光面净之时，人们面前像多了一道惊人的世界奇景，没有一人不点头称赞，除了久不见光的苍白，这是一张棱角分明没有缺点的脸。太帅了，这样的脸遮掩了二十年，何等浪费资源！“Breath taking!”人们大赞。麦克明星般和熟人逐一握手，接受祝贺，又是噼里啪啦一顿合影照。烧烤炉子这时都点燃了，人们渐渐散开，空气里飞扬着烤肉的诱人香气。

陆西安一直在烧烤炉前烤汉堡和面包，刚才观摩剃头的时候，梁星早透过人群用眉眼跟他打了无数次招呼，马上就要到周日了，俩人都热切地盼望着二人小组的圣经学习。梁星看夹汉堡的女同事忙不过来，赶紧跑到长条桌前去帮忙，一趟趟从陆西安手里取烤好的汉堡肉和面包，一接一递，两人很是默契。忙了一阵，草坪上的众人手里大多都有了吃喝，速度才放慢下来，就有人来替换，劳动人员终于可以为自己服务，梁星先夹了一个厚厚的汉堡递给陆西安，自己才夹了一个薄的给自己，保持体重，不敢贪嘴。

“这次捐款如此成功，麦克的胡须立了大功。”陆西安说：“我在想，教会筹备盖新礼堂，是不是也应该别出心裁想点儿有趣的办法，鼓励会众捐款。”

“咱们教会可没有长连鬓胡子的人供人来刮。”梁星笑道，看见陆西安眼神温柔地望着她。

“我看教会每周的欢迎卡上都有本周实际捐款金额和预期目标，基本持平，每周都上万，会众都好自觉。”梁星等嘴里的汉堡咽干净了才接着说：“我过去可真落后，虽然咱们税局每年都会有几次大大小小的捐款活动，可是捐助意识我还是去了教会才真有了。过去捐款，心里不情不愿，很勉强，随大流，别人捐多少我也捐多少，不诚心，太惭愧了！现在被动变主动，心态被神的大能完全改变了，世界上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教会的牧者都是靠会众支持才可以给我们带来神的启示，多么伟大和无私的职业！我过去真是罪孽深重，好自私！不懂分享，不懂得帮助别人本身就是一种快乐，更不懂付出会得神的喜悦，不懂得付出越多，神给回来的喜乐也会越多。实话跟你说，开始在教会看到每周的捐款报告，我还以为是教会编出来哄人的呢。那时以为人人都跟我一样自私小气。我想，哪儿有那么多傻子？辛辛苦苦挣的工资，为什么不留着自己花，都白给别人用？”

梁星说着，瞟了陆西安一眼，正好接住陆西安宽容的目光，她低声说：“你笑话我了吧？我这么隐私不雅的想法都跟你和盘托出了。”

“我怎么会笑你？你这是最好的见证，是神在你身上做工，改变了你对金钱的态度，也改变了你对人生的态度，我只有为你欣慰，为你骄傲！”陆西安说着，心下感到惭愧，身为长老，他虽然每次都把工资的十分之一拿出来捐给教会，捐的却是税后的十分之一，不是税前的十分之一，这和经上的要求有出入。加拿大这种高税收国家，税前税后一年可以相差几万块，十分之一就是几千块。他默默求神理解，旧约圣经是两千多年前记录的神示话语，那时的税收制度与今大不相同。自从耶稣完成了救赎，信徒多以新约的教训为准，新约并没有明确奉献数额，只说“照自己的进项”。他做到了量力而出，诚心服侍，神一定不会怪罪他。他默想着哥林多后书九章七节的教训“各人要随本心所酌定的，不要作难，不要勉强，因为捐得乐意的人是神所喜爱的”。他所奉献的都是他诚心给的，神自然会喜爱！他暗暗佩服梁星的进步，她如此爱主，连奉献这个艰难的门槛都轻易通过，感谢神。

梁星嘴上说得热切，心里却风吹草动。刚开始去教会，捐五元她都嫌多，算计着五元可以喝提姆霍顿两杯中号咖啡了。如今，她给自己定了每周捐五十块的目标，特殊日子教会搞活动，她还捐过一百，她为自己的进步大大感谢神。至于“十一奉献”，她总是绕开不提，她做不到。祷告时她存了私心，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具体数值。一个月两百多元奉献给教会，她已经很为自己感动，为此还把金齐欣惹火了。她祷告说：“谢谢神的指引，我已经可以把奉献做到这么多，金齐欣都跟我翻脸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谢您的看顾您的指引，我求您继续支持我的信心。也求你的照看，求你软化金齐欣的心，让他认识你，让他支持我爱你。求你让所有奉献钱款对宣扬你的圣名、对教会的成长壮大有所助益。”这么说着，倒好像她已经达到了神的要求，问心无愧了一般。

“陆领导，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家里人意见不合，阻止奉献，该怎么办？”梁星嘟嘟囔囔地说出来，话没说完，脸先红了。

因为奉献的事儿，金齐欣刚跟梁星大吵了一架。梁星去教会，每次奉献都取了现金，背着金齐欣，她知道丈夫没有反对她信主是因为他看到了基督教对她性格的良好改变，如果他知道她捐这么多钱，一定会阻挠她继续信主。可到了填表报个人所得税时，她无法再瞒，她要用捐款收据来抵掉一些个人所得税。

“你可真大方，一个月两百多，一年两千五百块不止，这是小数目吗？咱们投资几座房子，那么多房贷。这边借着债，那边你倒有钱往外扔？我每天辛苦工作，奔波在几座房子之间，为了什么？我反对，坚决反对你臭显摆充大头！”

“你真自私！教会给我带来平安喜乐，我就要捐！捐款是用我自己的钱，你就当我少挣了两千块，咱家能饿死？愚顽不化！自私自利！再说，我上班这么多年，难道两千块钱的主都做不了？我过去买衣服买包的钱也远超过这些，我现在买东西少了，你就当我花了，免得心烦！”

“教会就是蒙你们这些脑残的人，你不要再去那个鬼地方了！不去教会你就没有平安喜乐了？满世界不去教会的人多了，不都活得好好的？我自私自利？我是为我自己吗？我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未雨绸缪！你倒玩儿开高尚了！就你需要属灵安慰？高尚得你还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看这个家你都舍得给你的主了！什么鬼教，骗人钱财的教罢了！”

“你， 你……”梁星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就为两千块钱，你信口开河，指黑说白！你明明知道信主改变了我的人生，也改变了我的脾气，我，我……”梁星本来想说：我厌恶你！你自私自利不可救药！你的脑袋被撒旦控制了，还死不悔改！可圣经上的话跳了出来，“要温柔良善”，“男人是头，女人是身体”。她一扭身走开，心里产生强烈抵触情绪，这样的人怎么能做我的头？他是利欲熏心，视财如命，而我是主的孩子，宽容伟大高尚！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做我的头？我要做我自己的头！

“你的教改变了你的脾气？你这样跟丈夫大喊大叫，是什么好脾气？告诉你，我现在正式反对你去教会洗脑，也从此反对你把圣经学习小组领到家里来，都是这群疯子把你带坏了。我不是开玩笑，我很认真！”金齐欣说完就摔门走了。

梁星气的坐立不安，当时就想打电话给陆西安，几次拿起电话，几次又放下。太丢人了，这种家务事儿怎么对外人说？陆西安还不笑话死了？再说，她也不好意思把家里的经济问题说给陆西安听。她犹豫再三，抓起电话拨给小唐，仍然苦于启齿，吞吞吐吐地说：“你们全家都信主，周凌云也去教会，多好啊！”

小唐听出她话外有音，问：“怎么了，突然说这个？金齐欣欺负你了？”

梁星不想说自己和金齐欣吵架的事儿，她从来都是众人羡慕的对象，怎么能被人同情？可眼泪不争气，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她说：“小唐，你说信主是不是也会有阻力？”

“当然了。这个世界是属血性的，是属尘世的，撒旦的计划不会终止，属灵的征战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啊！”小唐说着，又问：“你怎么了？告诉我，和金齐欣闹矛盾了？”

“他，他反对我奉献。”梁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哦，这样啊！”可以听见小唐轻轻的笑声：“很正常的，别灰心。怪不得你羡慕我全家信主。这种情况在单方信主的家庭很普遍呢，只是人们都不说出来罢了，牵扯到钱了。唉，坚持祷告吧，让神开启他的心灵。别赌气了，啊？不信主的都不太理解奉献的意义，也不奇怪。”

梁星不想多说，就撂了电话。她对祷告能如何改变金齐欣，抱有很大怀疑。奉献的事儿不解决，金齐欣怎么可能同意她去教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憋了两天，她几次想问陆西安讨主意，几次都没好意思。正好局里搞这个活动，她终于憋不住了。

“金齐欣反对我奉献。”梁星低低地说道，抬头看了看陆西安，感觉自己脸上火烧火燎。

陆西安从来没有见过梁星这般可怜的样子，像个犯了大错的小学生，时刻等待老师的训斥鞭打。他真想伸手过去摸摸这张尴尬的脸，再把这个不知所措的身体揽进怀里。他逼着自己把目光移开，咳嗽了两声，说：“这样啊！这个，这个……如果因为这个产生家庭矛盾，神并不会喜悦。问题严重吗？”他问道。

“严重。”梁星低声说：“他说不让我信主了。”说完，又赶紧叮嘱：“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太难为情了。”

“放心，我怎么可能和别人说？如果他坚决反对，奉献就先停一段时间，没关系，神会体谅你的，他更在乎你的信心，而不是形式。问题的关键要多祷告，求神看顾金齐欣，软化他的心，让他早日信主。”

听到“先停一段时间”，梁星立刻松弛下来，看看，这就是成熟基督徒的善解人意，多么体贴知心！她知道自己早就有此想法，只是需要一个主里人的支持。她问：“可是每个人有自己的时间，不是吗？如果金齐欣一直不信主，我还永远不奉献了？神说应该先爱他，才爱世人。我被老公影响不为神奉献，神会惩罚我吗？”

“这个，很复杂，我们慢慢来探讨解决这个问题，好吧？先放宽心，奉献停一段时间，和金齐欣搞好关系，很重要！”

梁星使劲点头，眼里心里都感激万分。

有人过来和陆西安讲话，梁星就端着盘子走开了。

“星！”亚历山大端着汉堡和可乐朝梁星走过来。

“啊，是你！你们部门搬到四楼，我们都见不到面了！”梁星笑着说。自从把秦封雨介绍给亚历山大以后，她就没再过问他们两个人的事，秦封雨见风使舵的本领令她既佩服又小视，丈夫去世没几天，就能如此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地掌控局面，这是能人，根本不需要她的什么帮助。她是一个不喜欢和强者打交道的人，和强者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弱小无力。相反，和弱者在一起，她感觉安全踏实，她喜欢在帮助弱者时心中的欣慰和满足。

“我和雨准备订婚了，星。我们要谢谢你！订婚的日子已经选好，我们只请几个贴己的人来家里吃顿饭。雨说，她的朋友只请你和小唐，你们最可靠，对我俩的发展速度不会说三道四。请帖我带来了。”亚历山大说着把盘子放在身边花池的砖沿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信封。

梁星连声说着恭喜，笑容浮在脸上，心里又是一惊。天！订婚了？！秦封雨，这个三个孩子的寡妇，真不一般！

“要不要我给小唐带信儿？我周日去教会，会碰到她。”梁星说。

“不用，雨说她会自己通知小唐。本来她想直接通知你，但我想当面谢谢你，表达我的诚意，如果没有你的介绍，我怎么会这么幸运认识雨？”亚历山大的蓝眼睛孩子一样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笑容在一张已经失去棱角的脸上晕开，盛在每一根皱纹里，那脸就舒展年轻了很多，爱情的力量真是强大，哇，看他鬓角的白发都闪着银白的光辉。

“别客气。你们能这么顺利，我很欣慰。”梁星真心希望这两位幸福，她突然想起邱段守的葬礼上秦封雨泪奔的模样，想不到命运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儿。她克制着心中的波涛起伏，脱口说了一句：“感谢神!”，说完自己先笑了，问：“有一阵没看见秦封雨来教会了，原来她在忙着和你谈恋爱！”

“哦，我信天主教，带她去了几次我们的天主教堂。所以……”

“这样啊！我从来不知道你是天主教徒，好啊好啊。”梁星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好，对她来说，只要信教就是好，不管什么教。作为一个新信徒，她还区分不了教与教之间的关系，她只知道天主教和基督教信的都是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上帝。秦封雨去了天主教堂，似乎也无可厚非。可她转念想到自己的浸信会会因此减少一个人，减少一分奉献的力量，就又觉得不太对劲，她问：“那封雨是决定跟你信天主教了吗？”

“哦，没有没有。只是去了去教堂。”亚历山大憨厚地笑着，突然转了话题，问：“星，你们中国女人喜欢什么礼物？有什么特殊性吗？我送花给她，她似乎也不是多么高兴。”

梁星咯咯咯笑起来，说：“没有女人不爱花的，不过呢，中国女人更现实更实在，如果你花同样的钱买些更实用的东西送她，她可能会更高兴。花过几天就谢了，好看不中用。”

“更实用的东西？”亚历山大反问。

“比如一件衣裳，几双袜子，一只炒菜锅，哪怕一盒子速冻酱鸡腿呢，都很实用啊！”梁星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说：“怎么从美丽鲜花拐到鸡腿了？哈哈，你别笑话我们中国女人缺乏浪漫，你以后和封雨过日子会逐渐明白，娶个这样不爱浪漫的老婆非常非常实惠！”

“送鸡腿？送炒菜锅？”亚历山大睁着迷蒙的双眼呆呆地重复着。

“对对，就是鸡腿和炒菜锅。”梁星仍然笑得合不拢嘴，看见有人开始收拾烧烤残局，赶紧帮忙，她冲亚历山大说：“我一定去你们的订婚宴，请转告封雨，恭喜你们！”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余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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