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湖》连载上部（17章下）

“哦，没有没有。只是去了去教堂。”亚历山大憨厚地笑着，突然转了话题，问：“星，你们中国女人喜欢什么礼物？有什么特殊性吗？我送花给她，她似乎也不是多么高兴。”

梁星咯咯咯笑起来，说：“没有女人不爱花的，不过呢，中国女人更现实更实在，如果你花同样的钱买些更实用的东西送她，她可能会更高兴。花过几天就谢了，好看不中用。”

“更实用的东西？”亚历山大反问。

“比如一件衣裳，几双袜子，一只炒菜锅，哪怕一盒子速冻酱鸡腿呢，都很实用啊！”梁星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说：“怎么从美丽鲜花拐到鸡腿了？哈哈，你别笑话我们中国女人缺乏浪漫，你以后和封雨过日子会逐渐明白，娶个这样不爱浪漫的老婆非常非常实惠！”

“送鸡腿？送炒菜锅？”亚历山大睁着迷蒙的双眼呆呆地重复着。

“对对，就是鸡腿和炒菜锅。”梁星仍然笑得合不拢嘴，看见有人开始收拾烧烤残局，赶紧帮忙，她冲亚历山大说：“我一定去你们的订婚宴，请转告封雨，恭喜你们！”

亚历山大果然在去秦封雨家的路上买了一大盒烤鸡腿。自从他向秦封雨求婚成功，他每天好像活在风里，脚下踩着云，身轻如燕，生活一下变得色彩斑斓。秦封雨在他眼里十全十美。她那紧致的东方面孔一轮满月般照耀着他的生活，她的顺从、她的湿润更令他百般不舍，每次见面都不能自己。有时约会看电影，或邀她去酒吧，他也会小腹胀痛，在大庭广众之下变得坚硬无比。即便时间地点都尴尬，他也会在车里或者在野地里要求与她交合，最令他惊奇的是无论什么时间场合，她都积极配合，带给他意想不到的刺激。除了性的吸引，她的独立自主、勤快聪慧也令他神往。相比那个总给他买速冻食品吃的公司主管前妻，秦封雨吃苦耐劳的品格让他耳目一新。这个女人怎么永不疲倦？她几乎没有坐下歇息的时候，可一举一动又有条不紊，无慌张之感。三个孩子虽然负担不小，也看不到她愁眉苦脸。亚历山大隐约觉察到秦封雨手头并不羞涩，心下猜到邱段守暴病而死的人寿保险数目不小，否则，怎么付得起幼儿园，又哪来时间和金钱出去学习。

秦封雨房子买的差不多，租户稳定了，房子就做了副业，遥遥控制着。认识亚历山大不久，超声波技师班也开学了，她英语过关，学的那点儿技术知识跟当年她读大学和研究生时的专业课无法同日而语，据说毕业就可轻易找到工作。有个稳定的工作，钱多钱少不打紧，找份踏实感觉。邱段守的离去，让她认清了独立自主的重要性。

和亚历山大恋爱，是一种全新体会，他旺盛的性欲让她无比新奇兴奋，他的温和礼貌，也令她耳目一新。本来担心他和三个孩子会有摩擦，竟也多虑了。三个孩子配合默契，情况好得出人意料。邱段守走后，邱伟大立刻成熟起来，长子风范显露无疑，经常帮忙照看两个妹妹，待人不温不火，虽然和亚历山大没有亲热之感，也没有明显反感，对秦封雨更是言听计从，极少顶嘴，青年人里如此温顺的男孩子实在罕见。

亚历山大来的时候，经常爬在地上陪二妞三妞搭建乐高积木，邱伟大就悄悄在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开始的时候眉眼之间很多戒备之意，渐渐那眼神就舒缓下来，搭出像样子的城堡，他也跟着两个妹妹呵呵笑。笑过，亚历山大问：“伟大，我带她俩去公园荡秋千，你来不来？”邱伟大就拎上足球一同出门，秋千沙坑旁边就是足球场，亚历山大推着妹妹荡秋千时，邱伟大就一脚一脚地射门。

女儿小的时候，亚历山大给社区足球队做过三年教练，他看邱伟大脚力颇佳，就动员秦封雨给邱伟大报了社区足球队，他隔三差五地在球队做义工，帮助训练，那邱伟大进了球，就总是向亚历山大蹦跳着招手，秦封雨在旁边喝彩，他倒看不见。秦封雨五味酱缸翻在心里，又是喜又是忧，喜在儿子和亚历山大如此融洽有缘，忧在多少对九泉之下的邱段守有些不明不白的歉疚。

二妞脾气倔，可只要芭比娃娃一递上，立刻眉开眼笑，亚历山大就经常买芭比娃娃给她，很快，二妞就有了自己五颜六色的芭比娃娃展示台。三妞会动不动爬到亚历山大腿上，敲着他鼓鼓的肚子问：“为什么这么大？”他答：“为了让你敲！”三妞就敲得更欢乐，擂鼓一样，那两只柔软的小手锤起来节奏鲜明，力度恰到好处，痒痒的，微微一点痛，亚历山大就有了些当爹的欣慰，抱着三妞的手更加柔软温和，面孔上的笑容持久不退。

几个孩子都感觉到亚历山大与邱段守的不同，邱段守从来不会如此近距离地和他们嬉闹，更不会爬在地上和他们玩耍，过去陪孩子去公园从来都是妈妈的任务。小孩子对亚历山大的到来就有些欢天喜地，亚历山大半个月没露面，孩子们就生出些盼望来。三妞嘟着嘴问：“亚历山大呢？我要他陪我去荡秋千，妈妈你叫他来！”二妞说：“妈妈，你叫他来。”秦封雨扭头看邱伟大，邱伟大正在电脑上写作业，头也没抬，说：“是啊，怎么这么久不来？球队他也两周没去了，他这个差出的时间太长了，以后你跟他说让他少出差。”

秦封雨知道时机成熟，心中喜悦。亚历山大两周培训一结束，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到秦封雨就猴急猴急，完事儿了，秦封雨香汗淋漓地说：“我们住一起吧，连伟大都想你了。”亚历山大兴奋得神魂颠倒，当天就要去买订婚戒指。

秦封雨抽空正式和儿子商量订婚之事，这种事情，她必须把儿子当大人看。

她说：“你才十几岁，还未成年，家里的状况本来不需要跟你汇报，但你是长子，妈妈的主心骨，妈妈要让你知道，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的未来，你要有信心，爸爸去了，我们却一点儿都不比别人活的差，日子会越过越好，明白吗？你要支持妈妈，咱们一起把这个家建设得蒸蒸日上。”邱伟大就点头，伸手搂住母亲。

秦封雨又说：“中国老话，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咱们在国外，也还是要注意名声。你能理解妈妈谈朋友这件事，妈妈真是太欣慰了，有了你的支持，妈妈就能正确地对待这个事情，我需要你们的配合。我真高兴亚历山大能和你们和睦相处，他是个爱小孩的人，妈妈需要一个同龄人来作伴，来一起照顾你们，你明白吗？你相信妈妈，也相信亚历山大，是不是？”

邱伟大答：“妈妈您小看我了，你当然需要同龄人作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们同学里这种情况很普遍，一半同学有继父继母，我懂。再说，我也不能总跟球队同学说亚历山大是我妈的男朋友吧？”

孩子如此聪慧开明，秦封雨放下心来，和亚历山大的恋爱也就越演愈烈，除了在孩子面前预先说好了不亲热，两人几乎一见面就如胶似漆，秦封雨在爱情滋润下像个多年不开的鲜花，一开起来就声势夺人，姹紫嫣红。有天二妞抬头看着妈妈正在摆弄刚烫过的头发，说：“妈妈，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秦封雨蹲下抱着二妞问。

“漂亮了。我也要漂亮，我也要烫头。”

秦封雨心花怒放，说：“妈妈漂亮，二妞开心吗？理发店不给小孩子烫头发。二妞不烫头就很好看，比芭比娃娃还好看，比妈妈更好看。”

秦封雨不但烫了头发，还做了挑染，黑发中间闪烁几缕紫红色，人一下子摩登起来，最近添了几件紧身衣裳，她的丰满就很有些招摇。亚历山大无穷无尽的赞美已经在秦封雨的生活中播了种，她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信之树生根发芽，一天天壮硕繁茂。她的容貌、智慧、床上反应，都可在亚历山大面前舒展释放、毫无保留。亚历山大如淘金者淘出了沙土中埋藏的真金，真实的秦封雨揭掉了土里土气的过去，散发着炫目光彩。世界于是好像突然拉掉了一层蒙着的幕布，原来里面如此辉煌靓丽沁人心脾。她的一切于是真的好上加好了，她轻盈地走路，温柔地说话，麻利地做事，认真地恋爱。日子和邱段守在的时候截然不同，多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起伏和意想不到的滋味。她不再仅仅是个家庭主妇，她似乎更是个独立的魅力无穷的女人。“自我”不知不觉回到她身体里，遗忘了十几年，这个自我令她感到陌生的兴奋。

她毫不犹豫地把这次恋爱归为三次恋爱的最高级状态。和师兄是日久生情的平稳恋爱，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和邱段守是现实有目的恋爱，动机不纯，走出阴影走出国门是她面对邱段守的唯一渴望，之后的生活她掩藏了自己，在孩子的包围中，她认可了一个家庭主妇的被动角色。而现在，她重新感觉到了激动人心，她的生命像刚发芽的小草，每一天都支棱着往上长。她对亚历山大的朝思暮想如此新鲜动人，几乎令她大惊失色，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态了，爱情就应该这样疯狂吗？就应该如此渴望床上云雨吗？过去那两段感情，难道不是爱情？怎么活到今天，才发现这样的重大问题？床上的彻底放松，擦掉了两人之间一切拘谨和隔膜，脱光衣服的男女，在肉体裸露的状态下，精神也轻易地裸露了。

“相依为命，白头偕老？”她娇喘吁吁地问。

“白头偕老！永不停歇！”亚历山大呼哧呼哧节奏鲜明地答。

接着就是更疯狂的一个回合。

秦封雨几乎忘掉了邱段守，她感觉到了自由。这种感觉好像脱掉了一件紧身胸衣，她终于可以舒展心胸大口喘气了。

她的确和亚历山大去过两次天主教会，但不是亚历山大提出的，是她要求的。自从和亚历山大谈上恋爱，她就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去华人教会。人多口杂，她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口舌之谈。而且华人浸信会让她躲不开邱段守的影子，她是邱段守的遗妇，每个人看到她首先会把这个头衔安在她身上。她厌烦这种感觉，她想甩掉阴影，重头来过。她还年轻，她要新生活。

教会帮助办理丧事的好处她并没忘记，有过几次，她开车路过小唐家，让小唐把给教会的捐款支票带到教会，支票在信封里，封的很严。她不管一百元是多还是少，每次她都放一百。教会给她捐到的款子办完丧事还剩有近万元，除了一次性捐掉的两千，剩下的也够她捐一阵的了。

“怎么不来教会了？我们都很想念你啊！”小唐说。

秦封雨笑笑，说：“哎，一个人弄孩子，又要上课，周末功课也做不完，忙呢，对不起对不起，有空了一定来一定来!”

“你这么不容易，不来就不要捐了吧。”小唐往回塞那信封，秦封雨坚决地推着，一溜烟已经开车走掉了。小唐代祷的时候就感谢神赐予这样关心教会的好姐妹，自己那么困难，还不忘了为教会奉献，一起祷告的教友们就也知道了秦封雨的虔诚无私，人们叹着“不容易不容易，三个孩子的单身母亲，还想着教会，难得难得！”

亚历山大是只有圣诞节才进一次教会的那种信徒，秦封雨停止去华人浸信会之后，多少有些打破多年习惯的难耐，好像戒烟戒酒的滋味，一到周日，就有些坐立不安。

终于有一天，秦封雨对亚历山大说：“我想去你们天主教堂，你带我去听听？”

亚历山大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带着秦封雨会见熟人朋友早就变成一件很荣耀的事儿。秦封雨的端庄、年轻、性感，好像他的一件高档衣服，只要穿上，就让他倍感精神焕发。教堂去了两次，秦封雨感觉一般，洋人教会不能给她带来亲密感。崇拜和祷告似乎都是做给别人的，牧师布道她也听的一知半解，人们脸上都笑着，可是不亲近，她感觉不到华人教会里那种真心实意的温度。而且，她对坐在忏悔室里跟牧师忏悔始终持异议，自己的罪孽应该直接跟上帝交流，和人交流怎么靠得住？她对那个白发牧师也没有多少好感，他总是不停地强调“罪孽”，这让秦封雨感觉心情沉重。爱情中的她，渴望飞翔一样的轻盈，任何拖后腿的东西她都宁可丢弃。

主日崇拜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停掉了，这正合了亚历山大的心意，他说：“这个年代，圣诞节能记得去教会祭奠耶稣基督已经很好了，上帝在乎的不是形式，因信称义，你信，你感恩，上帝都知道，不去教会他也知道。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秦封雨知道亚历山大贪图周日晨博激战后的回笼觉，她一只手里攥着他，懒在亚历山大怀里说：“假装！自己恋床，还找出一堆借口来！”

“是恋你，不是恋床。”亚历山大纠正道，嘴巴已经压到秦封雨的嘴唇上了。

秦封雨渐渐地连信封也不再给小唐送去了，小唐几次打电话来问侯，她总是找了借口塘塞几句，渐渐地，小唐也不再来电话了。

订婚宴之后，秦封雨和华人浸信会的联络渐趋于零。秦封雨和亚历山大之间的发展，华人浸信会都蒙在鼓里。小唐不是个爱扯老婆舌的，别人问起，并不多说，何况她和秦封雨也疏于联络。反倒是梁星可以零星从亚历山大那里听来些消息，七零八碎一拼凑，两口子的日子也就有了个幸福的轮廓。

秦封雨和亚历山大合着把隔壁的镇屋买了下来，又买了改造许可，中间打通，两座镇屋变成了一座房，双门一户，六个卧室，两个厨房两个家庭房两个餐厅，对这样一个拼装家庭最理想不过。亚历山大彻底搬了过来，两个大人住一边，三个孩子住另一边，两个大人动静再大，也吵不到孩子。孩子每人有了自己的房间，一间家庭房干脆改成了玩具室，一个餐厅改成了健身房。亚历山大把城里的旧房子出租出去，一心一意地建设起这个新家。两个院子相连，草坪宽大敞亮，他自己动手造了一个大大的木头晒台，占了半个院子，上面摆了阳伞和躺椅，排场舒适。一边院子里添了滑梯沙坑，天好的时候，院子里就经常可以听到一家老小的欢笑声。一年之后，两人悄悄去市政府领了结婚证，没办婚礼，日子早就过到了一起，还在乎那个形式吗？那时秦封雨已经怀孕，亚历山大把喜讯告诉梁星时，梁星没有吃惊，她对秦封雨生出了佩服，这个女人是可以创造点奇迹的。

杜杜：海內外平面紙媒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為“加華僑報”“渥京週末”“星星生活”等加拿大華文紙媒撰寫“杜杜之窗”“杜杜閒話”等文學專欄十餘載。小說、詩歌、散文屢獲美、中、加文學獎，多次獲得金獎。作品被收入十余部作家文集。已出版散文集《大路朝天》《杜杜在天涯》、詩集《上帝之棋》《一葉書簽》《玻璃牆裡的四季歌》、短篇小說集《青草地》《玫紅色的艾瑪》、微小說集《瑪格麗塔》、中長篇小說集《不吃土豆的日子》、古典詩詞集《草色入簾青》、英文詩集《When a poem speaks 》、長篇小說上下部《中國湖》等十餘部個人著作。《中國湖》榮獲2020年海外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類小說獎第一名。杜杜著書在Amazon世界各地國際網站上架發行。搜索詞：Dudu Anthology Zhanqing Du。杜杜是中國魯迅文學院35期學員，加拿大華裔作協、加中筆會、海外華文女作協、北美作協等會會員。以文字為舟，遊歷生活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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