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

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黑的、白的，各种各样的身体挤做一团，雾气蒸腾之中母亲把我转过来转过去地擦洗，被洗净的我，会和别的小孩儿在澡堂里跑来跑去地嬉闹，快乐地等待妈妈们洗完。泡池里也浸满了人，人们身上搓下来的细泥薄薄地浮在水面。妈妈是严禁我下到池子里浸泡的，说脏。澡堂里充满了声音，哗哗啦啦流淌的水声，大人试图压倒水声的大嗓门聊天声，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这种热腾腾闹嚷嚷赤裸裸的景象，在我的童年是每周都要重复一次的必修课。那个年代，周围没什么人的家里有洗浴装置，去澡堂洗澡成了生活里一件躲不开的差事。澡堂里的“赤诚相见”也十分坦然，近距离看到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身体的长短胖瘦、黑白宽窄就和一日三餐一样平平常常。

一两毛钱的澡票换来焕然一新和陡然一轻的身体，是幸福的。人们湿漉漉的头发在脑后挽着髻，脸蛋儿光灿灿地迎风红着，手里端的脸盆里堆了香皂毛巾和换下来的脏衣服。姑娘媳妇都格外地鲜亮好看，连我们那些小孩子的笑声也都爽脆干净，和树上的小鸟比着赛叫嚷，奔跑的小脚步轻快如飞。

大概是从初中时候就不再喜欢和妈妈一起去公共澡堂洗澡，宁可很不舒服地烧足了热水在家里关上厕所门一盆盆地换，将将就就地把自己勉强洗干净。母亲没辙，认真地烧水，嘴里勉不了念叨，别人都能去洗，你为什么不能？就你怕看？金贵！白瞎了那付模样，别人还以为你有残疾呢。

下海经商那阵，有些宾馆里已经开始提供较公共浴室有很大区别的洗浴业务，女伴常常邀请我去宾馆洗澡，鼓动说，把搓澡的、按摩的都照顾到，你自己就像进了天堂。我笑问，进过天堂之后再回到地面来，会不会感觉很辛苦？女伴说，这个天堂是你可以反复进出的呀，越进得多，说明你地上的日子越好活，不进是你活该！遗憾，我还是选择了“活该”，公共浴所再没进过。当时女伴们怎么在心里笑我没福消受搁下不提，那时对把自己身体公众化的抵制心理巨大得远远超过了沐浴本身将给身体带来的乐趣，童年那些穿梭在众多裸体中间欢乐的浴室嬉闹已经成为逝去的梦境，翻过去的历史了。

想不到多年之后，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带进了洗浴中心。

母亲生日，我远道归来，小姨兴高采烈地邀我们去Y城住一天水宫。水宫？洋插队了十来年，土里土气的我云里雾里。母亲接住我询问的目光说，舒服极了，各种水疗都有，还可以游泳。一贯爱水的我一听“水宫”这样人间仙境般清凉高雅的名字早已满怀想往，竟然还可以游泳，简直心花怒放。想不到回国也能继续坚持游泳健身，太棒了！

“宫”果然名不虚传，五层豪华大楼的气派先让你进了门就幻想自己做了女王。华丽通顶的中央大厅悬挂着人造瀑布，透明玻璃电梯在瀑布下面晶莹剔透地上下自如，美猴王的水帘洞也不过如此吧？巨大的三角钢琴漆黑油亮，白色的大理石地板像刚用牛奶洗过，两侧盘旋的楼梯宽宽敞敞地在大红印花地毡的带领下引你上楼。

鞋子被服务员取走，换给你印着房间号码的手链牌。服务员笑容可掬，制服笔挺得假的一样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房间是过夜用的，豪华、洁净，但干燥无水。来了水宫自然不是让你呆在干燥之中，每人一套宽松浴衣一换，男人女人小孩大人立刻都一模一样地舒适起来，体形没有了，剩下一个将要接受柔水慷慨滋润的载体。妈说，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做水疗。我拿了泳衣起身，妈说，放下，现在不游泳。我说，那水疗时穿什么？妈瞪了我一眼，说，你外星来的？当然是光着身体的。当然？？别大惊小怪，我对自己说。不动声色地跟着妈妈走，心里一面大鼓响着雷，光着？光着？？

迈进女子浴场，服务小姐的笑脸马上迎了上来，一把存衣柜的钥匙塞进我手里时，三三两两裸露的人体已经在身边大摇大摆了。妈说，你还愣什么？脱吧！我迅速斟酌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发现“脱”是唯一选择，辜负了小姨全家的盛情不打紧，妈妈生日惹了老人家的唠叨出来可就罪过了，况且自己的确没有残疾。磨磨蹭蹭地脱着，心思不停：这么一光，倒是有个好处，人人都彻底平等了。水，的确无情，让那富有的矮婆面对穷姐的长腿只剩下干着急，你就是拥有金山银海，能在这水宫里堆出个与生俱来的美丽身段吗？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多年不曾在人前裸露的身体就这样被水的诱惑和母亲漫不经心的催促迅速地征服了。舒展压倒了羞怯，松驰驱走了遮掩。站在哗啦啦脸盆大的巨大淋浴喷头下，我轻易地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忽略着对面敞开的淋浴间那对偶尔抬起扎过来的目光，who cares?

淋浴都是独立的小隔断，高级浴液香波牙膏牙刷刮刀可以尽情免费使用，服务小姐殷勤伺候着。特别淋浴坐间十分奇特，不同角度的水柱上下左右喷在身上，你只需坐着转动转动身体，就可完成沐浴。

蒸汽浴的房间水晶宫一样晶莹剔透，鼓出墙壁的拳头大鹅卵石从地面砌到屋顶，蒸汽不需自己浇水供给，从墙里和房顶四面八方地喷出来，石头凳子温暖地等着你的光顾，仙境之中，几分钟你就大汗淋漓了。

火龙浴的房间分内外两间，外间摆放了日式榻榻米条桌，有刻好的围棋盘伺候着，家的温馨和书卷气就弥漫了四维。内间温度很高，一池淡绿色的鹅卵石晶莹透亮，你躺进石池，让石头把你埋个严实，热石瞬间包裹了你的身体和精神，你温暖着，松弛着，似睡非睡，亦梦亦真，渗出的汗水渐渐湿遍了你的全身。汗水带出了你身体的毒素，也带走了你平日的紧张烦忧，这时的你变做了一枚小石籽，挤在满池热石里，里里外外热得通透而尽情，热得恨不得化得没有了......

妈妈在水疗池里不停招手，那巨大的水疗池正浪花翻滚。二三十个安装各异的高压喷嘴嵌在众多座椅形状的池壁，坐下，手边按钮一按，按摩喷嘴就开始让你的肌肉感受水的威力抚摸，几个座位换过，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被水枪均匀光顾了，连臀部和脚跟都没被忽略。从池里爬出来时，妈妈说，累吧？这样被水疗一下，骨头都被冲松动了，累了就去爬爬吧，有搓澡和按摩的。

搓澡间五六张床都躺满了赤裸的人，搓澡小姐穿着黑色比基尼工作服，奋力工作。惊叹于黑色工作服在白色身体旁边的巨大反差，那种怪异的诱惑力能挡住几个血肉筑就的身躯呢？

我早已忘记自己的赤裸和羞怯，被搓澡小姐正着翻过来，反着倒过去，这么扬一扬胳膊，那么抬一抬腿，从脚丫缝到头发梢都被搓了个遍。这种全套搓澡名曰“高搓”，包括洗头、面膜和按摩。想不出干干净净的自己怎么会产生那么多的沉渣废物，好像自己这几十年的澡都白洗了一样，搓下来的死皮可以论斤称，这可是个减肥特效疗法。被搓澡小姐拿着淋浴喷头哗哗冲洗的时候，仰躺着的我如躺在云里、飘在风中，当年女伴嘲笑的话响在耳边：不想进出天堂，是你活该！自己竟然一活该就活该了十几年。而此刻不再“活该”的我感觉知觉散成碎片，温度化作气体，在超级享受的奶酪精油按摩中，身体每个细小的毛孔都被仔细地滋润着，精心地照顾着，按摩小姐的纤纤玉手把我推进了一个空明洁净的境界，身体不属于自己了，物质世界远去了，精神飘离了，哗哗的水声四面八方地响着，感觉自己化作一颗水分子，轻轻地飘在空气里，轻轻地，轻轻地蒸发着，没有了，没有了……

妈妈坐在石凳上喝茶，这时走过来对我说，可惜女浴场少些服务，否则都让你这个外星人尝试尝试。听说男浴场还有一种特殊的沐浴，是把你放在一种喜欢以人身上的死皮为粮食的小鱼中，任小鱼撕咬你身体的赃物，据说是相当享受的。

正在蒸发着的我听着母亲的话，想象力极大地活跃着，满池蠕动的小鱼覆盖着你的全身，奋力啃噬，咿……，人类是怎样发明了这些在滋润自己的同时也饲养了鱼类的邪门享受方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出浴，在梳妆室站在立式风箱前把身体头发吹干，浑身涂遍免费提供的高级润肤液，服务小姐递梳子递发胶递吹风机殷勤协助，这才焕然一新地穿了新浴衣走出女浴场，满载着改头换面的新鲜感觉。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享受了三顿丰盛的自助餐，鸡鸭鱼肉、各式点心、粥团汤粉、火锅辅料样样俱全。吃饱喝足，二楼设有棋馆、牌馆、网吧供你玩耍消化，一楼有泳池和健身房可以排毒减肥锻炼体型，包房里还有大屏幕超薄电视24小时循环播放火爆的电影录像……

一天一夜，就这样近乎“腐败”地度过了。那日恰逢周末，像我们同样“腐败”的人们在那个水宫里成群结伙，大人小孩其乐融融，人人红光焕发，笑声四溢。看得出周末主要的消费群体是类似我们这样以家庭为单位的普通百姓。小姨说这座城市正在以火箭般的速度发展成为T省会的卫星娱乐城，因为土地和人力便宜，消费低廉，总能吸引众多周边城市的高官大款甚至普通居民前来消费，大量的财神爷煤老板们也都在该城购房置地，设立后备休闲基地。据说那些财大官高的非普通居民的消费者除了我们所享受到的这些“腐败”之外，会升级到“糜烂”，比如单身男女大款可以得到的特殊夜间服务，听说那些服务人员都是既年轻又敬业的“专业人士”……

从水宫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妈妈问，感觉如何？我说，这是中国特色的洗浴文化，气派奢侈，多功能，减压，平民化，“享受”！让我眼界大开，外国见不着。

仔细思想，一个人肉体的享受不外乎这样几种，机体器官的外部享受，比如皮肤的享受可以痛过按摩、水疗带来的松弛和舒适来实现；二是机体器官的内部享受，比如消化系统的享受可以通过吃香喝辣来实现；三是机体器官的健康型享受，比如游泳健身等体育运动通过加速的血液循环、激扬的活力来实现；四是人体某些特殊器官特殊感觉的具体享受，比如男欢女爱。这些身体享受的服务之所以受到广泛欢迎，是因为其实现过程可以使精神放松，疲劳缓解，压力消失。在现今高科技、高频率、高压力、高负荷的社会，这种豪华奢侈的洗浴文化恰巧涵盖了上述各种享受为一体，吻合了压力时代要求的减压功能，于是名目繁多、档次各异的洗浴中心迅速地在发展中的中华大地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也就不足为奇了。

减压之外，这种洗浴文化的另一个重要功能则是有助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升官发财。酒桌上的交杯换盏之后，请上司、客户、关系户到浴场里享受一番人间天上的惬意和松弛，愉悦的神经就会变成绿色通行证，批文上的字该签就签了，谈不拢的生意这下就谈拢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局面在水的滋润之后轻易地实现了……沐浴，显然已经形成中国大陆诸多文化中迅速兴起的一种新型文化，渗透在大街小巷，滋润着百姓众生。

有幸被沐浴文化洗礼之后的我，在冬寒料峭之际回到北方的这个国度，正赶上多年不遇的寒冷，公车罢工，经济萧条，知名产业破产保护，裁员消息接踵而来，让你从心里冻到心外。感觉今冬“真冷”的时候，本应对那奢侈的水宫充满留恋，但站在家里的淋浴喷头下被温暖地冲刷时，镜子里我和自己孤单相对，才发觉从未有过的平安喜乐从骨头缝里细细地延出皮肤，舒坦！如果让我选择，我知道自己还是会再次选择这个安静的近乎孤独、迷人的近乎恍惚的“活该”。

真正的幸福喜乐应该是来自内里的，念由心生。拥有一颗平常心，外界的兴衰起落自可化解，华丽的物质享受原本不就是可低可高，可有可无的吗？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淡出物欲乾坤静呀！水宫，后会有期。

另：看到63的回国散记，想起这篇，凑个热闹。马上动身，不知道又有什么故事？每个人的经历都各不相同，感慨的却有着很多的共同之处。先把头脑武装起来，笑眯眯，对于新鲜事物，时刻准备着…… 

明天就潇洒去了，不能回复跟贴，先在这里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