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父亲 (9)

天航、青青一家回来了。

贝贝一句“姑姑好！”之后，就跳上爷爷的床，青青放下包，进厨房帮妈。

“爸爸怎么样？”天航压低声音问。

“不好。几乎吃不下饭，吃什么吐什么，每天就是几口鱼汤，不能有一丝儿油星，大便更痛苦，都是妈妈戴手套一点一点抠出来。”

天航轻叹一口气，欲推门进父亲的屋，我拦住他小声说：“我清理写字台时，发现所有的医学杂志他都看过了，他昨夜里突然说不知那个东西扩散了没有，我肯定，爸早已经知道他得的是癌症。”

天航沉吟着：“那，妈肯定也早已猜出。”

“我想是 ，只不过提不提癌症这两个字 “                             

我想要用轮椅推爸爸出去走走，晒晒太阳看看蓝色的天，天航和妈妈坚决阻止。

天航说：“医生特意嘱咐，千万千万不能着凉。”

“盖上被子，戴上围巾，帽子都不行么？”我小声的坚持，几近恳求。

“姐，我理解你的心情。去年，爸身体还行时，我单位组织的旅游、还有自己租车，几乎所有节假日都是陪他去看看风景，就是料到他会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这一年我亏欠青、贝贝太多。对爸爸我能做的都做了，当时我就想无论如何也要尽最大可能的延长他的生命，为的就是让你能再见他一面…我做到了，没有什么可后悔的。现在，保住爸爸，能拖延一天是一天，这是为了妈，他俩吵也好，闹也好，一生一辈守一起，爸走了她怎么办？”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爸爸说他真想洗个澡，全家动起来。

关紧玻璃，窗帘拉上，青提着电暖气，最大档开着，天航搬进两个大盆，石榴从单位水房用大水壶提三趟热水，厨房炉子上水壶腾腾冒着热气。

妈褪掉父亲的衣服，上身仍盖着被子。毛巾浸在水里，挤下洗澡液，用手拧干，趁热递给妈，妈手伸进被子里，用力擦，父亲拧动着身子，嘴里啊啊的哼叽着，妈满头大汗，天航换下妈，用力擦着，爸说这才叫舒服，有劲！

我把 一盆热水放在高凳子上，把爸爸的赤腿搭在盆边，用热毛巾交替捂，用手一捧一捧撩起热水淋在腿上，爸的腿萎缩成柴禾棍，包裹着皱皮，皮肤上的纹路鱼鳞般的一块一块泛着，似久旱未见滴雨的板结土块，随着纹路走势呈现着形状迥异的鳞斑，咋一看像一块污浊的浅咖啡塑料布，滋浸着久远的油脂和污垢，闪着乌乌的亮光，水撂在腿上，一滴不沾，重新滑落覆泻回盆里。

门开一条缝，石榴递进一壶一壶的开水，凉水一盆盆送出去，青在外接送，

星期天，扶爸爸坐在轮椅，三脚架支着，照一张全家照。

吃罢早饭，贝贝半腿跪在爷爷床上，摆弄着Lego，小零件散落爷爷身上，青、天宇收拾包，准备回去，贝贝第二天要上学。

“晚上再走，”爸说。

“晚上车上人太多，都急着赶回去，挤得很，还是早走早到，让贝贝早点休息，明天不要迟到。”青小声说。

“那…吃完午饭走。”

“爸，下午车里闷热，怕把贝贝热病了。”青抬头看看窗外，太阳火红火红，天航陷在沙发里，不语，青求援的看着我。

我蹲在父亲床前：“爸，天气热，让他们走吧，下周末再回来看你。”

父亲不语。

青牵起贝贝的手：“跟爷爷说再见！”

贝贝很乖巧，跳下床 ，“爷爷再见！”

父亲对孙子微笑，突然仰头：“青青，你去把那个旧的血压计找出来给我。”

“哎。”青在书架的每一层搜寻，每一个抽屉拉开，伸进手摸索，踩凳，踮着脚，伸长脖子，在大立柜上面搜寻….天航在客厅转来转去：“爸，不是一直用姐送给你新血压计么，为什么想起那个旧的？”

“怕一个不准，两个一起用看看。”

“记得那个已经坏了，爸？”

“嗯，找出来修一修，还可以用。”

“一定要现在找么” 青青的额头汗珠沁出。

妈焦燥搓着手：“唉，真是的，你爸越老越小老小孩，又倔又犟，几头牛拉不回，这倔老头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我对青使一个眼色，“我来吧。”

他们走了，我蹲在爸的床前：“爸，你一定知道在哪儿？告诉我，我拿给你。”

爸用手指指写字台：“右手边柜子下最里面，塑料袋里”。

手伸进柜子的尽头，越过一摞专业期刊，我拉出来一个用橡皮筋横七竖八捆绑的塑料袋，拆开的零件散乱一地，我抬起头：“都摔成这样了，还能修么？”

沉默。爸不回答。

“爸，你这是为什么？故意的？”

父亲睁开眼睛：“贝贝从生下来，就是我和你妈带大的。青青坐月子，请了保姆，一直带到上小学，没有离开过我们。”

“我知道，爸”。

“贝贝是我的孙子。如果不是我病了，我是不让他们带走贝贝。”

哦，原来是这样，我笑了笑：“是，贝贝是你的孙子，走到天崖海角也是，谁也没说不是呀。”

“他们不懂事，嫌你妈给买的衣服土气。”

我大笑：“我也会的，爸，如果我的婆婆公公给我的儿、女买衣服，十有八九我不会喜欢！”

“青青对你妈发脾气。”

“哟，真的？”

“嫌你妈做菠菜西红柿豆腐，说是破坏营养。”

我想了想，“那是啊，豆腐、西红柿，菠菜是不能在一起的，那就不做了呗。”

“可是贝贝爱吃啊！”

“爱吃也不能做啊，如果是我婆婆，我也会生气的，这不是硬跟科学过不去吗？爸，有没有想过，如果大明的父母不让我自己带我的女女，我会跟他们拼命。哈，幸好我没有跟婆婆公公住一起。你放心把贝贝交给青吧，她是妈妈，像我一样，没有妈妈不疼自己的孩子，你疼天航，青是他选的妻，别为难他，给他们机会学做父母”。

爸爸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