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巴比松—描绘外部世界

中国巴比松—从外部描绘世界

 彼得-赫斯勒

《纽约客》2009年10月26日

1.

六年以前，在丽水市西南的乡下，在公元六世纪的石堰跨过大河的地方， 当地政府宣布，将建立一个中国版的巴比松。 原始的法国巴比松画派，是于十九世纪上半叶浪漫主义运动中，在枫丹白露森林边上作画的艺术家当中发展起来的， 那时的法国艺术家崇尚乡村的景色和农夫的主题。但这恰巧不是丽水的情景：像中国东部浙江省的大多数城市一样，丽水正致力于都市发展，有新建的厂区，外贸经济正在大发展。然而当地的共产党官员想要城市变得更加外向，他们喜欢巴比松那样的外国印戳，也盘算着这会是很好的生意：艺术不需要太多的原材料，而且在国外很流行。他们把这个规划叫作“丽水巴比松”，正式称呼是“古堰画村”，有一个宣传标语这样描述， “画村，浪漫之都，倘佯之地”。

为了吸引艺术家，政府在沿河的一些旧楼房提供一年免租，之后另有补贴。马上就来了许多画家，没多久，已经开出了十几家私营画廊；他们大多数来自华南，在那里，面对海外市场的艺术产业已经蓬勃发展。买家需要的廉价油画，主要流向海外的旅游商店、餐馆、和酒店。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多数在丽水巴比松落户的画家们所画的都是威尼斯的城市景色，新张画廊中最大的“红叶”的经理告诉我，它有三十个画师，主要顾客是一个欧洲的进口商，此人对威尼斯景色的胃口极大，每个月需要一千张这个意大利城市的中国油画。

另一家叫做“搏美画坊”的小画廊，是由一个名叫陈美姿的女子和她的男友胡建辉开的。我第一次见到陈美姿时，她刚刚画完威尼斯景色，现在她正在画荷兰街景，看起来像是十八世纪的那个样子。这是一个俄罗斯客户寄来的明信片，叫她照着画。油画大小是二十乘二十四英寸，陈美姿说她要卖二十五美元。和古堰画村的大多数人一样，她把威尼斯叫做“水城”，把荷兰景色叫做“荷兰街”，她说在过去半年里，就是这张荷兰街景她画了不下三十次，“每张里面都有那个大大的塔，”她说。

我告诉她那是个教堂，耸立在一条街道的远端，两边是红瓦的砖房。

“我想过那可能是教堂，但是不确定，”她说，“我知道它很重要，因为我一画错点什么，他们就给我退回来。”

通过尝试，她学会了辨识一些欧洲的地标建筑，她没听说过“圣马可教堂”和“总督府”的名字，却晓得这些所在很关键，因为哪怕是最细小的错误也会导致退货。而非标识性的景物，她就可以画得很快，因为顾客不在乎小的误差。一般说来，她两天可以画好一副油画。

陈美姿刚二十出头，在丽水附近的农村长大，十几岁时在一个艺术学校学画。她依然还保有农民的直率，说起话来哇啦哇啦，对于我的许多问题，她会大笑。我问她最喜欢她自己的哪一张画，她说，“我一张都不喜欢。” 她并不特别偏爱哪一位画家，艺术史上任何特定的年代和画风对她并没有影响。 “那种艺术和我们所做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说。巴比松的概念，她也不觉得怎么样，政府指定过一些欧式的风景油画，但是陈美姿全都没有用过。和许多来自农村的年轻人一样，她已经黯熟了乡村田园的环境。她来古堰画村，纯粹是为了免租金，她还挺怀念广州那个忙碌的城市，以前她在那里居住过。她同时又看上去是城里人，卷曲的长发，衣着鲜艳，似乎每天一醒来就只穿着高跟鞋，上班时，她穿着刀刃般的高跟在画架前蹒跚，画着平底船和教堂。

陈美姿的男友胡建辉，戴着眼镜，说话轻柔，淡淡的胡须像毛笔的一捺横过他的上唇。每个月，他都要卷上所有画好的油画，坐火车去广州，那里有个很大的艺术品市场。他们就是这样遇见顾客，那些买家从来不到古堰画村来。最主要的，外国人要的是“荷兰街”和“水城”，但他们偶然也会寄来其它风景照片，画成油画。胡建辉保留着一本图样，顾客可以从中挑选图画，给出ID号码，就可以定购油画。HF-3127 是艾佛尔铁塔，HF-3087 是风暴中的三桅船，HF-3199 是一圈抽长管烟的美国印地安人。 陈美姿和胡建辉不大能说得出他们所画的外国风景的所在，但他们却从订货中对各国的艺术品味有了些看法。

“美国人喜欢比较明亮的图画，”胡建辉告诉我，“他们喜欢风景淡一些的；俄罗斯人也喜欢亮色，韩国人喜欢比较静谧的，德国人喜欢偏灰色的东西， 法国人也是这样。”

 陈美姿翻到HF-3075： 一座积雪覆盖、透着灯光的房子。“中国人喜欢这种画，” 她说， “难看！ 他们还喜欢这张。” HF–3068：沙滩上的棕榈树。 “很蠢啊，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中国人没有品味。 法国人最有品味，其次是俄罗斯人，然后是其他欧洲人。”我问她美国人排在哪里。 “美国人跟在后面，” 她说， “我们画的画，欧洲顾客不要的，我们就拿给中国人看，他会说，‘好棒！’”

2.

丽水是中国三流的工业城镇，中心人口大约二十五万， 在这样的地方，外部世界既是无所不在，又是无影无踪的。在发展新区，装配线生产出出口的产品，但却没有多少外资。既没有Nike 或 Intel 的工厂，也看不到杜邦的招牌，重要的品牌都把基地设在更大的城市。 丽水的公司生产零配件：拉链，铜线，电插头盖。 这些产品如此不显著，以至无法从厂门外悬挂的招牌上看出个所以然：金巢工业有限公司，华都皮革衬底有限公司。 在丽水三星能源机械有限公司，厂主在招牌上使用英文，却像中文繁体字那样，从右到左地写着：

DTL,. OC YRENIHCAM REWOP GNIXNAS IUHSIL

在丽水，很少见到外国面孔，在大约三年的时间里， 我好几次到过丽水，跟出口行业的人士洽谈，但从未见到过外国人买主。产品被送到外地装配，有的在出口前经过两三层中间商，欧洲或美国的商人无需跑到丽水来。 但是尽管没有外国人，这个城市几乎完全被全球化所塑造，外部世界的痕迹到处可见。 当丽水的第一家健身房开张时，取名叫“女人香”，源于阿尔-帕西诺的电影。有一次，我遇到一个拆房队的工人，他的左膀子上有一个自制的刺青，刺着“KENT”。 他告诉我，这是他还小的时候自己搞的，那时看到美国电影上的黑帮都有刺青。 我问他为什么选了这个字， 他回答说，：“这是从你们国家的一个香烟牌子上来的。” 还有一次，我访问一位年轻的厂主， 他挂着一个K 形状的钻石耳环，他的女友有一个O 形的，当他们俩呆在一起时，两个字母连成串，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

这些细节的程度常常令我印象深刻， 外部世界虽然遥远，但并不一定模糊， 人们对海外的事物有许多断续的瞬瞥， 这些映像常常显得有点偏差，被聚焦和折射，就如光线被扭曲通过角落。可能着同所有的专业化有点关系。 丽水的居民学会部分地看世界，这些部分有着奇特的清晰度，尽管有时没有被完全理解。 一个从未正规学过英语的工厂技术员，给我看一纸他记住了的英文名词：

聚多胺明黄E-8GMX

硒酸黄 N-5GL

哌多酸紫NWL

瑟兰紫红G-P

哌多酸龟兰N-3GL

聚多胺罗丹明

在外语的迷宫里，他跳跃过所有的入门必需—简单问候，基本词汇—直接了当地到达与他戚戚相关的那一组词汇， 他的专业是尼龙染色， 做的是混合化学药品调色的工作。 他名叫龙春明，或小龙，他会查阅笔记，来弄清最佳的化学品混合配方来配出硒酸黄或哌多酸龟兰。

小龙在贵州的农村长大，那是中国最穷困的省份之一， 他的父母种植茶叶烟草和蔬菜， 小龙和他的两个兄弟一样，中学缀学之后就离家了，这在中国是常见的出路，大约有一亿三千万农村人离家去城市找工作。 在丽水这个工业城里，小龙相对地成功，他有一份好工作，每月赚三百美元。 但他决心进一步提高自己，他阅读外国主题的自我提升书籍，这种努力完全和他的工作无关。对于自己的作为，他并矫揉造作，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所学到的专业技能严格说来，是狭隘的纯技术性的。 “我不够成熟， ”有一次他告诉我。 他收集了提高品德修养的书， 有一本是“新哈佛MBA全书: 如何处世立身”。 另一本书叫做“堂堂正正做老板”， 在引言里，作者描述了他的外部环境的区分：“人活在世上，要面对两个世界：绵延广阔的外部世界， 和个人的内心世界。”

小龙长得厚嘴唇、高颧骨， 有点爱扎型，尤其是他的披肩长发，他到当地的发型屋把头发挑染成靛红色，如此富于异国情调以至于需要用专业词汇“瑟兰紫红”来描述才最为合适。但是他读起那些书来格外认真， 这些在中国工业城镇常见的自我提升的书籍常常都遵循一种公式：章节简短，介绍某个著名的外国人后，以道德说教的方式结篇。 在叫作“古典著作合集”的那一卷里，有关如何有效利用休闲时间的一节，就列举了查尔斯-达尔文为例， 书中解释说，达尔文的生物学研究是作为业余爱好开始的。另一章讲述一个侍者如何对约翰-洛克菲勒生气，当这个石油大亨很小气地只留一元钱作为小费；根据这本赞美节俭的中国书籍， 洛克菲勒当即回应道，“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你只配当一个侍者”。

小龙特别喜欢“古典著作合集”是因为它还介绍了外国宗教。 他对基督教很感兴趣，当我们谈到这个话题，他特地要我看一看有关耶稣的警喻故事那一章， 在这个故事里，一个谦卑的守门人在立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雕像的教堂里做工，这个守门人每天都向上帝祈祷，希望自己能够替代上帝的儿子去承受苦难。 令他惊奇的是，耶稣最后终于开口说话了，还接受了他的恳请， 但是只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如果守门人到了十字架上，他是绝不可以说话的。

于是他就同意了。不久，有一个富商前来祈祷，他一不小心掉了钱包，守门人看到了，几乎要说出话来，但他记得自己的承诺。接下来的一个祈祷着是个穷人，他热切地祈祷了，一睁眼，就看到了钱包，他万分欣喜地感谢耶稣。守门人依然保持着沉默。然后来了个年轻的旅行家，准备启程出海远行，当他正在祈祷的时候，商人回转来指控旅行家拿了他的钱包，争吵持续下去，旅行家担心自己会误了船期。最后，守门人忍不住开口说话，几句话就化解了纷争。旅行家离去奔赴旅程，富商找到那个穷人，索回了钱包。

但是耶稣生气地把守门人从十字架上叫下来，因为他没有信守承诺。守门人争辩说，“我只是说了实话》”。耶稣批评他道：

你有知道什么呢？那富商并不缺钱，他会把那些现金用于嫖妓，而那穷人却急需用钱。最不幸的是那个年轻的旅行家，如果商人使他误了船期，他便可以保存他的性命，因为此刻，他所乘坐的那艘船在大海上沉没了。

当我翻阅小龙的书，看到他化学颜色的词汇表，我会感到一阵眩晕，在丽水，那是我经常的感受，我想象不出这里的人们如何从和外部世界的散乱联系中，得到有内在逻辑的完整观感。但是我从另一个方向来看，对差别比瞬像有更深的印象。对于小龙来说，这些碎片看来已经足够了，而无须完美地拼合在一起。他告诉我，读了关于达尔文如何运用业余时间的故事后，他决定不再抱怨工作太忙，心里觉得平静多了。洛克菲勒的故事使得小龙确信他应该换个香烟牌子，过去他抽的是“利群牌”，一种在中产阶层中流行的香烟；但读了美国石油大亨与侍者的故事，他改抽比较便宜的“夹竹桃”，“夹竹桃”是很差劲的烟，一根大约一美分钱，一看就是很抠门的人抽的。但是小龙决心无视这种小心眼的看法，就像洛克菲勒一样。

耶稣的教诲大家都容易接受：不要试图去改变世界，基本上是道家的东西，也强化了传统的“无为而无不为” 观念。小龙书里的十字架的故事则以这样的道德教诲作为结束：

我们时常想着最佳的行动措施，但现实却常常和我们的愿望相左，所以我们无法如愿以偿。我们应该相信我们已经拥有的，就是最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