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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 杨绛
一 风狂雨骤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也就是阴历丙午年的六月,我下班回家对默存说:“我今 天‘揪出来了’,你呢?” 他说:“还没有,快了吧?” 果然三天后他也“揪出来了”。 我问默存:“你是怎么‘揪出来’的?” 他也莫名其妙。“大概是人家贴了我几张大字报。” 我倒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没有一张控诉我的大字报,不过我已早知不妙。一次,大 会前群众传看一份文件,传到我近旁就跳过了我,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再一次大会上, 忽有人提出:“杨季康,她是什么人?”并没有人为我下定义,因为正在检讨另一“老 先生”。会后,我们西方文学组的组秘书尴尬着脸对我说:“以后开会,你不用参加 了。”我就这样给“揪出来了”。 “揪出来”的算什么东西呢,还“妾身未分明”。革命群众天天开大会。我门同组 “揪出来”的一伙,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待罪。办公室的四壁贴满了红红绿绿的“语 录”条,有一张上说:拿枪的敌人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一位同伙正坐在这 条语录的对面。他好像阿Q照见了自己癫痢头上的疮疤,气呼呼地换了一个坐位。好在 屋里空位子多的是,我们是有自由随便就坐,不必面对不爱看的现实。 有一天,报上发表了《五·一六通知》。我们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正把这个文件 细细研究,窃窃私议,忽被召去开大会。我们满以为按这个指示的精神,革命群众该请 我们重新加入他们的队伍。不料大会上群众愤怒地控诉我们种种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 遇:一,不发工资,每月发生活费若干元;二,每天上班后,身上挂牌,牌上写明身份 和自己招认并经群众审定的罪状;三,组成劳动队,行动听指挥,并由“监管小组”监 管。 我回家问默存“你们怎么样?”当然,学部各所都是一致的,我们俩的遭遇也相仿 佛。他的专职是扫院子,我的专职是扫女厕。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就像小学生做手工那 样,认真制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规定牌子圆形,白底黑字。文学所规定牌子长方形, 黑底白字。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上画了个圆圈剪下, 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 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我们都好像阿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阿丽思的名言: “curiouser and curiouser !”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学部没有大会堂供全体开会,只有一个大席棚。有一天大雨骤 冷,忽有不知何处闯来造反的红卫兵,把各所“揪出来”的人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 去“示众”,还给我们都带上报纸做成的尖顶高帽。在群众愤怒的呵骂声中,我方知我 们这一大群“示众”的都是“牛鬼蛇神”。我偷眼看见同伙帽子上都标着名目,如“黑 帮”、“国民党特务”、“苏修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 等。我直在猜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散会我给推推揉揉赶下台,可是我早已脱下自己的 高帽子看了一眼。我原来是个“资产阶级学者”,自幸级别不高。尖顶高帽都需缴还。 帽子上的名目经过规范化,我就升级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默存一样。 我和同伙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汤鸡,不料从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 凌戏侮,称为“揪牛”。有一天默存回家,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现出一个“十”字; 这就是所谓“怪头”。幸好我向来是他的理发师,赶紧把他的“学士头”改为“和尚 头”,抹掉了那个“十”字,听说他的一个同伙因为剃了“怪头”,饱受折磨。理发店 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 我的同伙没遭这个恶作剧,可是宿舍大院里立刻有人响应了。有一晚,同宿舍的 “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 唾沫、鼻涕和浆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 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 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 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 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 种表演。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那位“极左大娘”还直在大院里大声恫吓:“你们这种人!当心!把你们一家家扫 地出门!大楼我们来住!”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栏上侦察,不时发出警告:“X门X 号!谁在撕纸?”“X门X 号!谁在烧东西?”一会儿又叫人快到大楼后边去看看, “谁家烟筒冒烟呢!”夜渐深,她还不睡,却老在喝问:“X门X号!这会儿干吗还亮着 灯?”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伙都给赶往楼前平房的各处院子里去扫地并清除垃圾。这是前 夕不知谁下的命令。我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 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我们清除。有一家的大娘却狠,口口声声骂“你们这种人”, 命我爬进铁丝网拦着的小臭旮旯,用手指抓取扫帚扫不到的臭蛋壳和烂果皮。押我的一 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作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地痛。我认识她。我回头说:“你爸 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我分明看见他和我们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众的。那姑娘立 起一对眼珠子说:“他和你们不一样!”随手就猛抽一鞭。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 力的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了。那位姑娘的积极也是理所当然。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红卫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楼里的“牛鬼蛇 神”去训话,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扫大院、清除垃圾,还附带一连串的禁令:不许 喝牛奶,不许吃鱼、吃肉、吃鸡蛋,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当时已经有许多禁令, 也不知是谁制定的,如不准戴草帽,不准撑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我们这群“牛鬼蛇 神”是最驯良、最和顺的罪犯,不论谁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为一经“揪出”,就不在 人民群众之中,而在人民群众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与人民为敌,“自绝于人 民”。“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话”是“相信党,相信人民”,虽然在 那个时候,不知有谁能看清党在哪里,人民又是谁。 “极左大娘”不许我家阿姨在我家干活,因为她不肯写大字报骂我。可是她又不准 阿姨走,因为家有阿姨,随便什么人随时可打开门进来搜查。默存的皮鞋领带都给闯来 的红卫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机。阿姨撤谎说是公家的,没让拿。我教阿姨推说我们机 关不准我家请阿姨,“极左大娘”只好放她走,我才关住了大门。阿姨临走对我说: “你现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了——不过,还是好人多。”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她 是吃过苦的人。我常想,好人多吗?多的是什么样的好人呢?——“究竟还是坏人少”, 这样说倒是不错的。 “扫地出门”很多地方实行了;至少,造反派随时可闯来搜查。家家都有“罪证” 得销毁。宿舍里有个“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烧,扔在抽水马桶里。不料冲到底 层,把马桶堵塞了。住楼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为“权威”,他不敢麻痹大意,忙把 马桶里的纸片捞出漂净,敬献革命群众。这就引起宿舍里又一次“揪斗”。我回家较晚, 进院看见大楼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院里也挤满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 匠的爱人,她一见我就偷偷向我摆手。我心知不妙,却又无处可走,正迟疑,看见平房 里的张大妈对我努嘴,示意叫我退出去。可是“极左大娘”已经看见我了,提着名字喝 住,我只好走上台阶,站在默存旁边。 我们都是陪斗。那个用杨柳枝鞭我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发推子,把两名陪斗的 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边头发,剃成“阴阳头”。有一位家庭妇女不知什么罪名,也在我 们队里。她含泪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着求告,总算幸免剃头。我不愿长他人志气, 求那姑娘开恩,我由她剃光了半个头。那是八月二十七日晚上。 剃了“阴阳头”的,一个是退休干部,她可以躲在家里;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向来 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她可以戴着帽子上班。我没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头巾,却又 不能躲在家里。默存急得直说“怎么办?”我持强说:“兵来将当,火来水挡;总有办 法。”我从二楼走上三楼的时候,果然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我女儿几年前剪下两 条大辫子,我用手帕包着藏在柜里,这会子可以用来做一顶假发。我找出一只掉了耳朵 的小锅做楦子,用默存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我想不 出别的方法,也没有工具,连浆糊胶水都没有。我费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一顶假发, 害默存整夜没睡稳(因为他不会帮我,我不要他白陪着)。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 头。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我自恃有了假发“阴阳头”也无妨。可 是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恨都是通风的。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 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而且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剪下 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枯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 有花白。 来京串连的革命小将乘车不买票,公共车辆拥挤不堪,上车不易。我和默存只好各 自分头挤车。我戴着假发硬挤上一辆车,进不去,只能站在车门口的阶梯上,比车上的 乘客低两个阶层。我有月票,不用买票,可是售票员一眼识破了我的假发,对我大喝一 声:“哼!你这黑帮!你也上车?”我声明自己不是“黑帮”。“你不是黑帮是什么?” 她看着我的头发。乘客都好奇地看我。我心想:“我是什么?牛鬼蛇神、权威、学者, 哪个名称都不美,还是不说为妙。”我心里明白,等车一停,立即下车。直到一年以后, 我全靠两条腿走路。 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发就伸手来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当街出彩。 我托人买了一只蓝布帽子,可是戴上还是形迹可疑,出门不免提心吊胆,望见小孩子就 忙从街这边躲到街那边,跑得一溜烟,活是一只过街的老鼠。默存愿意陪我同走,可是 戴眼镜又剃光头的老先生,保护不了我。我还是独走灵便。 我们生活上许多事都得自己料理。革命群众已通知煤厂不得为“牛鬼蛇神”家送煤。 我们日用的蜂窝煤饼,一个个都得自己到煤厂去买。咸菜、土豆当然也得上街买。卖菜 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样尖利,眼睛总盯着我的假发。有个大娘满眼敌意,冷冷地责问我: “你是什么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以后就和默存交换任务:他买菜,我买煤。我每 天下班路过煤厂,买三块大煤、两块小煤,用两只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因为我 扫地扫得两手无力,什么都拿不动了。煤厂工人是认识我的。他们明知我是“牛鬼蛇 神”,却十分照顾。我下班赶到煤厂,往往过了营业时间,他们总放我进厂,叫我把钱 放在案上,任我自取煤饼。有一次煤厂工人问我:“你烧得了这么多煤吗?”我说: “六天买七天的,星期日休假”,他们听我还给自己“休假”,都笑了。往常给我家送 煤的老田说:“干脆我给你送一车吧。”他果然悄悄儿给我送了一车。我央求他给李健 吾和唐棣华家也送些煤,他也送了。这事不幸给“极左大娘”知道,立即带着同伙赶到 煤厂,制止了送煤。 不久以后,听说“极左大娘”在前院挨斗了。据说她先前是个私门子,嫁过敌伪小 军官。传闻不知真假,反正我们院子里从此安静了。有个丑丫头见了我就钉着臭骂;有 位大娘公然护着我把她训斥了一顿,我出入大院不再挨骂。 宿舍大院里的暴风雨暂时过境,风势和缓下来,不过保不定再来一阵。“一切牛鬼 蛇神”正在遭受“横扫”,我们得战战栗栗地待罪。 可是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 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 ——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 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 以折磨我呢。我只反复自慰: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责望自己做这 样那样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啊,美丽 的新世界……!”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 二 颠倒过来 派给我的劳动任务很轻,只需收拾小小两间女厕,这原是文学所小刘的工作。她是 临时工,领最低的工资——每月十五元。我是妇女里工资最高的。革命群众叫我干小刘 的活儿,小刘却负起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的重任。这就叫“颠倒过来”。 我心上慨叹:这回我至少可以不“脱离实际”,而能“为人民服务”了。 我看过那两间污秽的厕所,也料想我这份工作是相当长期的,决不是三天两天或十 天八天的事。我就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 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儿,放在厕所里。不出十天, 我把两个斑剥陆离的瓷坑、一个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厕所的门窗板壁都擦洗得焕然 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制成,铲刮掉多年积污,虽有破缺,仍然雪白锃亮。 三年后,潘家洵太太告诉我:“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一点 灰尘。”这当然是过奖了。不过我确还勤快,不是为了荣誉或“热爱劳动”,我只是怕 脏怕臭,而且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小刘告诉我,去污粉、盐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领取。小刘是我的新领导,因为那 两间女厕属于她的领域。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领导;她尊重自己的下属,好像觉得手 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远胜于她,却丝毫没有忌嫉之心,对我非常欣 赏。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点没有架子,马上就拿给我。默存曾向我形容小 刘的威风。文学所的“牛鬼蛇神”都聚在一间屋里,不像我们分散几个办公室,也没有 专人监视。我很想看看默存一伙的处境。一次,我估计他们已经扫完院子,就借故去找 小刘。我找到三楼一间闷热的大办公室,看见默存和他同伙的“牛鬼蛇神”都在那里。 他们把大大小小的书桌拼成马蹄形,大伙儿挨挨挤挤地围坐成一圈。上首一张小桌是监 管大员小刘的。她端坐桌前,满面严肃。我先在门外偷偷和室内熟人打过招呼,然后就 进去问小刘要收拾厕所的东西。她立即离席陪我出来,找了东西给我。 几年以后,我从干校回来,偶在一个小胡同里看见小刘和一个女伴推着一辆泔水车 迎面而来。我正想和她招呼,她却假装不见,和女伴交头接耳,目不斜视,只顾推车前 去。那女伴频频回头,看了我几眼。小刘想必告诉她,我是曾在她管下的“牛鬼蛇神”。 收拾厕所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时候常有红卫兵闯来“造反”。据何其芳同志讲, 他一次被外地来的红卫兵抓住,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揪出较早,身上还不挂牌子。他 自称是扫院子的。 “扫院子的怎么戴眼镜儿?” 说从小近视,可是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那位小将凑近前去,悄悄说了不少仰慕的 话。其芳同志后来对默存偷偷儿讲了这番遭遇。我不能指望谁来仰慕我。我第一次给外 来的红卫兵抓住,就老老实实按身上挂的牌子报了姓名,然后背了我的罪名:一、拒绝 改造;二、走白专道路;三、写文章放毒。那个红卫兵觉得我这个小鬼不足道,不再和 我多说。可是我怕人揪住问罪,下次看见外来的红卫兵之流,就躲入女厕。真没想到女 厕也神圣不可侵犯,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样,可充罪犯的避难所。 我多年失眠,却不肯服安眠药,怕上瘾;学做气功,又像王安石“坐禅”实不亏人, 坐定了就想出许多事来,要坐着不想是艰苦的奋斗。我这番改行扫厕所,头脑无需清醒, 失眠就放心不眠。我躺着想到该做什么事,就起来做。好在我的卧室在书房西边,默存 睡在书房东边的套间里,我行动轻,不打搅他。该做的事真不少。第一要紧的是销毁 “罪证”,因为毫无问题的字纸都会成为严重的罪证。例如我和小妹妹杨必的家信,满 纸胡说八道,引用的典故只我们姊妹了解,又常用家里惯用的切口。家信不足为外人道, 可是外人看来,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别的密码。又如我还藏着一本《牙牌神 数》,这不是迷信吗?家信之类是舍不得撕毁,《神数》之类是没放在心上。我每晚想 到什么该毁掉的,就打着手电,赤脚到各处去搜出来。可是“毁尸灭迹”大非易事。少 量的纸灰可以浇湿了拌入炉灰,倾入垃圾;烧的时候也不致冒烟。大叠的纸却不便焚烧, 怕冒烟。纸灰也不能倾入垃圾,因为准有人会检查,垃圾里有纸灰就露馅了。我女儿为 爸爸买了他爱吃的糖,总把包糖的纸一一剥去,免得给人从垃圾里捡出来。我常把字纸 撕碎,浸在水里揉烂,然后拌在炉灰里。这也只能少量。留着会生麻烦的字纸真不少。 我发现我们上下班随身带的手提袋从不检查,就大包大包带入厕所,塞在脏纸篓里,然 后倒入焚化脏纸的炉里烧掉。我只可惜销毁的全是平白无辜的东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 的文字。假如我是特务,收拾厕所就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了。 我们“牛鬼蛇神”劳动完毕,无非写交代,做检讨,或学习。我借此可以扶头瞌睡, 或胡思乱想,或背诵些喜爱的诗词。我夜来抄写了藏在衣袋里,背不出的时候就上厕所 去翻开读读。所以我尽量把厕所收拾得没有臭味,不时地开窗流通空气,又把瓷坑抹拭 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挡在坑前的那个瓷片(我称为“照墙”)。这样呢,我随时可以进 去坐坐,虽然只像猴子坐钉,也可以休息一会儿。 一次我们这伙“牛鬼蛇神”搬运了一大堆煤块,余下些煤末子,就对上水,做成小 方煤块。一个小女孩在旁观看。我逗她说:“瞧,我们做巧克力糖呢,你吃不吃?”她 乐得嘻嘻哈哈大笑,在我身边跟随不舍。可是不久她就被大人拉走了;她不大愿意,我 也不大舍得。过两天,我在厕所里打扫,听见这个小女孩在问人:“她是干什么的?” 有人回答说:“扫厕所的。”从此她正眼也不瞧我,怎么也不肯理我了。一次我看见她 买了大捆的葱抱不动,只好拖着走。我要帮她,她却别转了脸不要我帮。我不知该慨叹 小孩子家也势利,还是该赞叹小孩子家也会坚持不与坏人与伍,因为她懂得扫厕所是最 低贱的事,那时候扫厕所是惩罚,受这种惩罚的当然不是好人;至于区别好人坏人,原 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人,却享到些向所未识的自由。我们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有 一套习惯的文明礼貌,虽然常常受到“多礼”的谴责,却屡戒不改。例如见了认识的人, 总含笑招呼一下,尽管自己心上不高兴,或明知别人不喜欢我,也不能见了人不理睬。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看见我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理都不理,甚至 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 是人了。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妙处。 可是到厕所来的人,平时和我不熟的也相当礼貌。那里是背人的地方,平时相熟的 都会悄悄慰问一声:“你还行吗?”或“顶得住吗?”或关切我身体如何,或问我生活 有没有问题。我那顶假发已经几次加工改良。有知道我戴假发的,会凑近细看说:“不 知道的就看不出来。”有人会使劲“咳!”一声表示愤慨。有一个平时也并不很熟的年 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我不禁和她相视而笑了。事过境迁,群众有时还谈起 我收拾厕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