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昔日的美国同事 – 告别生命（一）

一．汤姆

汤姆是技术支持部门的元老。技术支持这个名字很响亮，但说白了，就是帮着工程师绘制蓝图的部门。因为制图是一项繁重冗长的工作，一般都是由工程师把设计的草图画出来，交给专门制图的人正式绘制，然后晒成蓝图(blue print)。这个程序，中外公司皆然。

因为电脑应用在美国比在中国早得多，电脑制图在美国工业界也比中国工业界早得多。美国的学术界和工业界的联系也很紧密，信息传递得快。等我到美国上学的时候，工程系的大学生上制图课，只要求看懂图就可以了，具体怎么画已经不再是对学生们的课程要求，理由是到了工业界，全部由电脑制图，工程师们已经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画图了。同时，工业界开始雇佣大批人员专门从事电脑制图，这些人不需要大学文凭，只要会看图，最主要的是会用电脑制图，“技术支持”这个名字由此而来。

这样一来，工程师和制图的人位置有点倒置。过去是工程师告诉技术支持的人怎么制图，现在新近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工程师们，由于自己不会制图，干脆连草图都不画了，就直接告诉制图的人设计概念是什么，制图的人画出来让他们审阅，其他的都放手让制图的人去做。至于图纸细节，这些年轻工程师们简直就成了橡皮图章，制图的人做完，他们图纸上签个名就可以了，不用也无法鉴别图纸细节的对错。

我的本科是在国内念的，国内的教育，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的很多年里都是奉行苏联模式，重视基础教育。图纸是工程师的语言，所以在制图技术上面，我是正式的科班出身。我到公司以后，技术支持部有个叫鲍勃魏瓦克的，一向喜欢对年轻工程师进行制图教育，当然对我也不例外。结果偏偏碰到我，对他这一套完全不买账。我的图纸，到了审阅的时候，我都认真看，把错处圈出来，注明我希望怎么画。这下可把鲍勃的劲头给激发出来了，他每次都拿了我改正后的图纸，跟斗架公鸡似的跑到我的办公室来与我争辩。我那时年轻气盛，从来没想过让步；鲍勃五十岁出头，也跟我一样的没涵养，同样不让步。我俩的争执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到汤姆的面前去解决。

汤姆既为元老，就狡猾多了，处理问题也比较有技巧。他从来都不直接说谁对谁错，而是引经据典。他办公室里有的是什么手册，什么标准之类的大部头的书，这本拿出来翻翻，那本拉出来瞧瞧，然后跟我们商量，根据某某标准，这个地方应该是这么画才对，是不是啊？最后鲍勃和我全都同意，争执就解决了。我们很少在汤姆的办公室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我总觉得每次都是自己得胜的时候多，不知道是不是鲍勃也有这种感觉。他在向别人提到我的时候，总是说，她还是很绿，但大有进步呢。美国人说绿(green)，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青嫩没经验的意思。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就越发生气：制图不是设计，需要积累经验。制图就是个技巧，学会了就会了，不会就是不会，要卖弄经验也轮不着他鲍勃魏瓦克啊。这样，我俩谁也不服谁，争执就没停歇过，汤姆办公室里的最后裁决越来越成为我们的家常便饭。

汤姆长得有点像西部牛仔，又高又瘦，线条粗旷，满脸沟壑，嗓音低沉而嘶哑。有时我看到他打着领带觉得特别不协调，私下里认为头戴牛仔帽，足登牛仔靴，腰间斜挎着左轮手枪，嘴角叼着香烟才更符合他的形象。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拿了图纸，气势汹汹地往鲍勃的办公室走，准备新一轮的争辩。到了技术支持部门的地界，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坐在鲍勃办公室旁边的马蒂，满脸泪痕，眼睛都哭红了。鲍勃本人也没精打采，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不争。我对他的好脾气很惊讶，开玩笑地问他怎么不跟我争了。他看着我说，你一定不知道，昨天汤姆去世了，我们都很悲伤。

我大吃一惊。鲍勃说，汤姆星期天照例去打高尔夫球，刚一挥杆就倒在地上了。急救车送到医院已经是回天乏力，医生说原因是大面积的心肌梗塞。令人不解的是，高尔夫球应该是让人休闲的，怎么就引起心脏病发作呢？汤姆本人除了吸烟，没有别的不良嗜好，平时也从没有抱怨说感觉有什么不舒服。一下子就这么过去了，让人很难接受这个现实。汤姆享年六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