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昔日的美国同事 – 告别生命（二）

二．泰瑞

我开始在公司里工作的第一天，就迟到了。找工作的时候，好多人都对我说，面试和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千万不要迟到。因为这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时间。加州终年阳光灿烂，但一下起雨来，大家就都不会开车了，平时就塞车的路面就更加塞得厉害。我上班的第一天，正好赶上下雨。我特地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结果只能坐在高速公路上停停走走的车流里，无可奈何地看着时间走到并走过了我该抵达公司的时间。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人事部，发现迟到的新员工还不止我一个。

泰瑞和我一样，也被阻于高速公路；和我一样，今天也是他开始工作的第一天。我们俩一起迟到，感觉就好多了。好在大家都知道下雨路况不好，所以这次过失就没有人计较了。

泰瑞块头很大，生得虎背熊腰，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精神状况永远很好的样子。他是质量管理部门的。因为是同一天开始在公司里工作，做的工作也都是给新到公司里的人的项目，我和泰瑞互相配合的机会很多很多，难兄难弟当了一年多。泰瑞虽然是刚到公司，但他以前在别的公司工作过，对大公司许多程序都比较了解，在不少地方给过我指点。泰瑞就是有一点很让人烦，只要是他需要等着我先完成他才能做的事情，他都催得特别紧。

有一天，他抱着一堆图纸文件到我的办公室，让我签字。我问，“这些是什么？”

“TS056的支撑杆终止零件的替换，咱们今天早上在电话里谈过都同意了的。”

“可是，一个TS056系列怎么整出这么一大堆图呀？”

“嗐，不止TS056用这个支撑杆，剩下的TL0076， CP020等好几个系列都用它呢，都要换。”

泰瑞看着我很迟疑，就说，“都是一样的，这个签字其实就是走过场，你相信我好了。”

“哼，”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相信你？！我们当工程师的，谁都不相信，就相信自己，任何证据都要亲自过目。要不将来万一出了错，我被问起根据什么签的字，我说，我相信了质量管理部的泰瑞，那我不是得吃不了兜着吗？”

“嘿嘿，”泰瑞笑着说，“说得好极了，你学得倒快。”他把手中那一摞纸啪地一声拍在我前面的桌子上，“那就请你一一过目吧。”

我看着厚厚的一沓纸，心里盘算了一下，再快怎么也得用二十分钟才能看完，我正忙着别的事，就跟泰瑞商量，“你先放在这里吧，我忙完手头的事，看过以后就签字。”

“不行，”泰瑞态度坚决，“我今天要把这些交出去的，今天的事不能拖到明天。”

我看了看文件上泰瑞该签字的那栏还空着，就说，“你先签了字放在这里吧，我待会儿签完字就交出去。不就是交到制造部的计划科吗？我知道该怎么做。”

“你开什么玩笑，”泰瑞摇头晃脑，给我上起课来了，“我们质量管理部是给顾客把关的。任何改动，你们开发部的还没签字同意，我们质量管理部倒先同意了。这算是给顾客把关啊，还是算带头坑顾客啊？”

我瞪着他，“你刚才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是走过场让我相信你吗？这么自信的事，你签了字，我还能不签吗？”

“哈哈，那也不行，”泰瑞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着狡黠的光，“我先签了字，到时候你忙，一拖拖到明天才签字。以后一旦有人把这个文件调出来，一看我签字的日期比你的还早，那我不也得。。。”他模仿着我的口吻，“吃不了兜着？”

我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拿起这些文件一张一张地看，一张一张地签字。等我把最后一张签好气哼哼地搡到泰瑞手里的时候，我真想跟他说，阎王爷前面催命的小鬼都没有你催得这么紧的。可惜泰瑞不懂中文，我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只好非常遗憾地放他走了。

后来只要是泰瑞要签字的，我都赶快抢在他前面签了，免得他到时候又来堵我在办公室，找我的麻烦。

一年多以后，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工作安排，我和他就不常在一起工作了。再后来，就听说了他的死讯。他晚上回家感觉不好，躺下休息后感觉越来越不好。他妻子叫了急救车，送到医院后得知是心脏病，没有救过来，当晚去世。泰瑞死的时候，年仅四十二岁。他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当时最大的孩子十岁，最小的只有一岁。他太太不工作，她对公司里的人只有一个要求，请大家写一写泰瑞，她然后收集起来编辑成册。她说，泰瑞的孩子们太年幼，将来是不会记得他们的父亲了，这个纪念册起码可以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听了这个要求感到很心酸，为泰瑞，也为他的孩子们。早年丧父是人生三大悲剧之一，一个人不管日后怎么成功，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没有记忆，总是一生中无可弥补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