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外祖父

作者:afreeleaf  于 2011-11-2 00:03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前尘往事

我的两个外祖父

 

读了家兄记念外婆的文章,不禁想起了我的两个外祖父。 我曾经和两位老人都分别相处几年, 如今他们已过世多年, 但往事梦寐萦怀, 时常浮现眼前。

 两位老人生于乱世,命运多舛。嫡亲外祖父在战乱年代离家出走,多年后又在外成家。直到上大学时 我才和他见面,我一直按北方人的习惯称他姥爷。而继外祖父则是在我年幼时便得已相处,虽无血缘关系,但我仍按南方叫法称他爹爹。

 爹爹名保太,和姥爷保华为同宗兄弟姓唐。生于1913年,卒于19768月,享年约六十三。大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和外婆结婚。当时我母亲和大姨已独立成家,外婆一人独居乡下。听说爹爹原是外婆家的雇工或帮工,具体家境也没跟我们说过,但一直单身。平时节吃俭用,到解放时已盖了几间房子,这样到解放后划成份时便给算成上中农,大概是由于没什么田产的缘故吧。那几间还不错的房子在大跃进年代也给拆了,到我去时住的已是草屋了。

 在那个年代,家庭成份对农民也是至关重要,成份高的家庭受人歧视。外婆娘家是小资本家,婆家是地主, 和爹爹结婚后,生活上能互相照顾,政治上也不受人歧视了。湾子有一家地主,平时农民们想整人时,就冲那家去了,轮不到外婆。不过在文革期间,还是有些牵联。恍惚记得有一次,从城里来了几个年轻人,要找地富反坏右训话。那天湾子仅有的一家地主不在家,当时正是农忙时节,劳力都出工了,爹爹也不在家,结果把外婆拉来训了一通,好在没有动手,那大概是唯一的一次。地主成份的那家就没这么幸运,老头被折磨得投水自杀,儿子女儿也远逃他乡。

 在我的印象中,爹爹看上去很老,头发和牙都不多, 但身体很结实,几乎从不患病。冬不惧冷,夏不畏热,总是光着膀子干活。在队里干活算壮劳力,和年轻人一样挣最高工分10 分。平时走路快如风,有时驮上几岁时的我,能一天走上百里路。那时农村很穷,精打细算也只能够温饱。平时衣服尚能将就,缝缝补补还能对付,鞋子却是一大难题。夏天可赤脚,别的季节还是很冷。一般的人过年才有双新鞋。于是,自编的草鞋便成了农民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了。小时候,常常看着爹爹在农闲时用稻草编草鞋。能有一双胶底鞋那便是难得的奢侈品了。一双胶底鞋能穿好多年,鞋底磨破了都舍不得扔。

 爹爹平素饭量很大。日常饭菜中油少,没肉,大米也常不够,还需加一些别的, 如白薯之类,干的又是体力活,可想而知,他对粮食极为珍惜。 不说浪费,即便是有馊味的饭菜也从不让倒掉。小时常听他和外婆过嘴,似乎都确信平时多病的外婆一定会先走,可没想他却比外婆早走了二十多年。回想起来,他后来患胃癌去世,不能不说很可能与饮食有关。

 爹爹是个典型的老实人,话很少,从未与乡亲邻里拌过嘴。给队里干活从不挑捡,也不会偷懒。到年终分红,分东西,从不计较,为此还没少挨外婆的唠叨。然而,爹爹也不是全无心计。记得有一次他中午回来悄悄告诉我们,他在水稻地里抓到了两条鱼, 白天怕人看见举报, 就把鱼给藏了起来,等到晚上才去了拿回来。在那贫穷的年代,能吃上鱼那是何等的享受。鲜美的香味至今还记忆犹新。

 湾子里大多数人是他的晚辈,但他却没有长辈的架子,谁都可以跟他开玩笑,但也没人敢欺负他。对我们尤其骄宠,有求必应。他的去世是在我离开外婆家几年以后的事。来得很突然,开始他只是觉得胃有些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可又总不好。不得已,到县医院看了看,说是胃下垂,不好治,接回家不久就不行了。赶巧他走的那天,我和哥正好去乡下看望他们。没赶上见最后一面,却看到伤心的外婆和他的遗体。那时我年龄不大,见的死人不多,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他的面容看上去很安详,毫无痛苦迹象。只是面色苍白,没有了往日的笑容。我想这个世界给他的苦难太多于欢乐,悄然离去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知道还有一个外祖父(姥爷)那是我上高中时的事了。母亲一直都受到亲生父亲下落不明的影响,总在打听。但是,由于姥爷家庭成份高,他又在国民党的军队呆过,外婆也痛恨他扔下她们娘仨不管,一去不返,有些线索也未联系。在文革期间,姥爷在北京受冲击,曾回老家避了一段时间,可到处都一样,母亲和大姨都不敢私藏他老人家,连会面都有顾忌,老人家只好又返回了北京。联系也就断了。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各项政策宽松了,家庭出身的影响逐渐淡化,和姥爷的联系才慢慢又多了起来。我们得知姥爷业已另成家,而且还有两个已成年的舅舅。后来书信来往多了,父母还专程去北京,见到了离散多年的姥爷 和他的一家人。打那之后,他还给我寄来在外地难买的文具和书籍。那时我已开始准备考大学了, 但好多书都买不到。记得有本英语900句,当时被看作初学英语的圣经,到处买不到,写信告诉姥爷后,不久便给我寄来了。

 后来我有了考大学的机会,姥爷知道后写信鼓励我考到北京去。于是我在填报志愿时便加上了北京的学校。 不想还真去了北京上学。不仅见到而且和姥爷一家相处了近十年,直到我出国。

 我第一次到北京是卧铺,父母把我送上火车,姥爷在北京站接我。姥爷那时已经七十多了,看上去还很健康,扎实。虽然从未见过,但我还是很快便找到了他。上前一搭话,他浓厚的家乡口音还几乎完全未改,听上去十分亲切。到家后,见到姥姥和俩舅舅。吃了顿北方饺子,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才回学校。姥姥通情达理,十分热情, 让我在此后的几年学习中,少了孤独,多了份家庭的温暖。

 姥爷的老家是个大户。宗亲在外谋事的人很多,他离家后便投奔了一个堂兄。此人在国民党还有点地位,曾经当过蒋介石的侍卫长,还出任过国民政府驻英武官。而我所知的一些事则是从他的妻子,后来成为作家的韩素音的自传体小说里了解到的。据姥爷说,书中的一些事并不完全真实。姥爷是当事人,他知道韩素音和丈夫的关系其实很不错。在北京时他们两口子常和姥爷一起外出吃饭, 很亲热。后来这个堂兄死于解放战场,韩才改嫁。韩后来亲共,又是在大陆出的书,对她死去的国民党丈夫稍加丑化,保持距离也是情有可原的。

 大概是有关系的缘故,听外婆说,姥爷在国民党军队里做的是军需官, 那是个肥差。解放前夕姥爷离开了国民党军队, 在北京开工厂,买了个小宅院,还娶了比他小十多岁的姥姥,有了个新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后来听姥姥说,她当时不知道姥爷有家, 她还给我看了他们结婚时的照片。他们举行的是集体婚礼。照片上姥爷很年青,也很帅。解放后便先后有了两个舅舅。公私合营时工厂充公了,每月给点份子钱。到五十年代末,姥爷又不幸患了肺结核, 便退休回家养病了。好在姥姥那时在银行有了份工作,生活才得以维系。文革中,姥爷也未脱干系。由于历史问题,耽心害怕,东躲西藏,还是受到不少冲击。两个舅舅也受到不小的影响,大舅下放外地,姥姥四处奔走才得以病退回京。二舅也多亏姥姥竭力相争,才没下乡。

 在姥爷老家中,姥姥贤慧,能干, 大小事都由姥姥安排。 姥爷则只图清闲, 不管什么事。每日去公园打太极拳,练气功,锻炼身体,风雨无阻。结果不仅他的肺结核好了,身体还保养得越来越好, 八十多岁时还红光满面,行走自如。如若不是中风,他会更长寿。我刚去北京时,周末常去姥爷家。除了蹭饭, 姥爷还带着我到处游玩。那时我年轻不太懂事,没太多想他老人家的年岁,常常是一出门就转一天。有时我都累了,姥爷还有劲。来了客人,姥爷是家里唯一的闲人,带人游览一般也都是姥爷的事。

 姥爷的家就在皇城根下,虽不是很大,也是一完整的四合院。文革中被迫卖掉了最大的南边的正房,东西厢房也被人侵占,只留下很小的北偏房。一家四口挤在小小的一间屋子,除了床,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床边有一块小地,也就能坐下两三个人。厨房是自个儿搭的一个小屋,勉强放了一张床,平时大舅睡那儿,我去时就和大舅挤一挤。二舅平时住在单位,周末回家也不常住。后来我也尽量早去晚归,回学校去住。等到舅舅们该结婚的时候,房子便成了一个大问题。好在此时归还私房的政策出来了,文革中被侵占的房产可以追回。 但此事淡何容易,也多亏姥姥想尽办法,化了好几年的功夫,最后一间一间给要了回来。

 然而,姥爷没能在自己家里多享几年天伦之乐,不久就突然中风。经治疗恢复得不错,没留下肢体的后遗症,但大脑还是受到影响,几乎完全失去了短时记忆。九七年我去看他时,他还能认出我来,可说话已不搭调了,反反复复只问一句话。毕竟年近九旬,身体逐渐衰弱,后来不能自理。 无奈只好送到老人院,不久便去世了,享年九十余。

 写于2008 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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