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是个文化名人,当然她这个名不是一个好名,而是一个与通奸的男人毒杀亲夫的恶名。她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因为《水浒传》家喻户晓,还因为她是另一部中国古典名著《金瓶梅》中的主角。可见成功的艺术形象对人的影响之深。《金瓶梅》中的金字就是指潘金莲,金莲是指她缠得的一双好小脚儿(金瓶梅语)。潘金莲是中国长期以来淫妇的代名词。
一提潘金莲我们第一个印象是她长得漂亮。现在每次拍《水浒》,演潘金莲的女演员似乎一个比一个漂亮。这其实可能有点远离了《水浒传》和《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描写。我们来看看《水浒》是怎么介绍潘金莲的: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小名唤做潘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古代男女都用他字-千年注)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
《金瓶梅》对潘金莲的描述更详细些,说那个大户把潘金莲分文不取嫁与武大不是因为大户记恨,是因为武大是大户家的佣工,即使嫁给武大但仍然能和潘金莲保持关系。
《水浒》说潘金莲只是“颇有些颜色”,如果比较《水浒》中另外一位和潘金莲命运相似的阎惜,阎惜其实要漂亮得多。施耐庵是这样描写阎惜的:
“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离御苑,蕊珠仙子下尘寰。“
我想我们之所以认为潘金莲漂亮,也许是因为希望与那个丑陋猥琐的三寸丁武大郎产生更加强烈的对比,让人觉得潘金莲嫁给武大郎实在有点冤,这是艺术的力量。
《水浒》是这样描写武大郎的,“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金瓶梅》 称武大郎“为人懦弱,模样猥蕤,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
《水浒》里潘金莲私通西门庆,阎惜新婚不久私通宋江的同事张文远,还有一位杨雄的太太潘巧云私通和尚斐如海。《水浒》中女性典型人物并不多,居然就有三位“淫妇”。
我们知道小说里的人物是小说作者塑造的,就像是皮影戏一样,真正控制屏幕上形象的是幕后那双作者的手。这样一想我们不禁想问,施耐庵老先生为何要这样写女人?
《水浒传》里还有三位一起上梁山的女人,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娘。单听这些名字就能想象出这些女人会是怎样的野蛮粗暴。从她们身上你是无法找到温柔多情,善解人意这些本该属于女人的性情。当然《水浒》还有两位女人不得不提,林冲的妻子林娘子和鲁智深救下的金翠莲。然而施耐庵老先生对这二位也是怜惜有限,林娘子上吊殉节,金翠莲跟了赵员外成了小妾。
小说在中国文学历史上地位一直无足轻重,原因是中国一直有文以载道的思想,写下的文字都是为了弘扬道。中国汉文化从春秋至秦汉,由百家争鸣到独尊儒术,儒学从孔儒到荀儒再到董仲舒,人性由开放到禁锢。到魏晋又加入道教思想,(此道教也非老子尊重女性的彼道家思想)。盛唐是人性复苏的时代,按老舍先生的研究,小说到盛唐时开始成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叙述宛转,文辞华艳“。比如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的《李娃传》和诗人元稹的《莺莺传》。唐人有歌妓,歌妓都是些受过教育,有才艺的女子。唐人小说常以这种青楼爱情为主题并相信”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到了宋,小说并没有什么发展。《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唐人大抵描写时事;而宋人则多讲古事;唐人小说少教训,而宋则多教训“。宋代统治者多迷信方术。鲁迅说宋代文人之为志怪,既平实而乏文彩。宋明理学的产生,是对女人由平等到歧视再到残酷摧残开始,礼教尊卑对女人的摧残在汉人统治的时代越演越烈。这其中有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元杂曲有很多歌颂爱情的戏曲,比如王实甫《西厢记》以爱情为主题的著名戏剧。中国文化中歧视矮化女人的时代,常常会因为北方游牧民族的融入多少有些缓解,如盛唐元初。男权社会对女人的歧视和摧残其实也是对男人人性的扭曲和抑制。
在我看来,施耐庵写的水浒并非宋徽宗的北宋,因为我们从北宋画家张择瑞画的《清明上河图》就会想到,那是一个车马传流富裕太平的景象。我认为施耐庵写的其实应该是他自己生活的元末明初社会大动荡的战乱时代。施耐庵曾经是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的好友,也曾任朱元璋的敌人张士诚的军师,但由于意见不合而分手。为躲避战乱,在好友的帮助下,施耐庵举家迁回兴化白驹场故居。那是个暴烈的时代,一个没有安全感,连温饱都没有的时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温柔的情感是一份多余奢侈的东西。人们渴望的就是三拳打死郑屠的武力,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放。
我们来看一段武松被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下了蒙害药后,武松和张青到后院去给两位公差解酒的情景:
“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
这是一幅现代人是很难像恐怖场景。然而武松张青孙二娘在这样暴烈的场景下却淡然地说笑,把那些解肢的人就当做牲畜一样视而不见。是武松张青孙二娘视而不见吗?当然不是,这当然是施耐庵老先生让他们视而不见,是施耐庵自己视而不见。这样来分析在《水浒传》中我们看不到曹雪芹先生笔下对女人的深情就不足为怪了。
我觉得潘金莲冤屈并不是因为嫁了武大郎,而是对施耐庵这样丑化女人而感到不平。在一个人性自由不再担惊受怕的和平年代,女性应该得到尊重,爱情应该被人歌颂,我们需要那些杀人如麻的英雄是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