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鬼打墙”的故事 2

       刚开始，由于大伙心存厚道、或者确切地说是心存顾忌——因为黄家宝不光长得牛高马大臂力过人，同时还有个外号叫“黄霸天”，而在牛黄庄以外，知道他外号的人远多过知道他大名的人——因此在聚会时，主要以打听故事细节、表达关心关怀为主。直到后来大伙发现，昔日的“黄霸天”经过“鬼打墙”后已失去“霸气”还原为一个普通农民时，大伙才畅开心胸发挥各自的想像力和创造力，说出许多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猜测联想来。不过由于这里地处偏僻大伙见少识少，所以翻来复去复去翻来说了无数，归根结底只有一条，那就是黄家宝碰上“鬼打墙”的事，正好印证了祖辈传下的一条古训：人在做天在看，不是没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即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有偿有报的！

      对于以上种种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在眼前这片地处偏僻贫瘠落后的土地上，人们一年四季除了蒙老天爷开恩，有时下下雨有时降降雪，让大伙可以留在家中吹吹牛斗斗牌、或做些夫妻间“抓革命促生产”的勾当——这里流传最经典的笑话是：如果有人问一位怀孕的妈妈“孩子何时怀的？”，这位妈妈一定会笑着回答“变天时怀的！”——真正称得上娱乐的，就是由县放映队到各大队轮流放映的一年四场露天电影。而且近几年这些电影都是重复的。我下放这里三年，名义上放了十二场电影，实际只是放了“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和“小兵张嘎”俗称“三战一兵”四部电影。因此，平日里张家娶媳妇李家嫁女儿，东边生产队生了一头双头牛、西边生产队下了一只五腿猪，都会成为大伙下地干饭馀茶后闲聊的热门话题。像“黄家宝碰上鬼打墙”这种既是有名有姓的真人实事，又是迹近“天方夜谈”"聊斋志异“的神鬼奇谈，当然就更会成为大伙争相追逐热烈讨论的轰动新闻。不过对于以下两种现象我却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十分恼火，并因此对这里的人——这些因为面对如此艰难困苦的环境，却依然可以任劳任怨不离不弃一代一代在这里坚持着生存着，因而让我不得肃然起敬、钦佩的人——产生了一种无法抑止的可怜和鄙视之感。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第一种现象，就是像”鬼打墙“这样荒诞不经无稽可笑的故事，如果放在我的老家，那个建国后经过十多年”提倡科学反对迷信“的群众性普及教育，后来又被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破”四旧“和”文化大革命“洗礼过的江南古城，也许在刚出炉时会被人拿来讲讲，搏无知者一笑。但如果想要让人信以为真，别说是有知有识的成年人，就连那些刚踏进校门的小学生和整天围着锅台转的老太太，恐怕都难以取信。可在这里，除了我们几个知青，可说是无人不信无人存疑！

       首先，自从黄家宝碰上”鬼打墙“后，这里就再也没人敢晚上单独出门。大伙或者是呼朋唤友结伴而行——因为据说只要两个人以上”鬼打墙“就无法施展了——或者干脆把要做的事推到白天。其次，原本这里的人下地干活出门赶集走亲戚，遇到人有”三急“时，无论男女，一座坟墓一个土丘是最理想的天然屏障。可如今，大伙躲避这种天然屏障唯恐不及。甚至连小孩过家家田鼠藏匿过冬食物遗下的小土堆，都让人退避三舍。最可怜的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遇上”三急“时先憋着忍着，忍无可忍时，如果有同伴还可以扭扭捏捏相互掩护就地解决，一旦落了单，则宁愿红着脸背过身敞着大屁股让那些斜眼男人眼睛吃豆腐，也不敢去坟堆土堆后方便解决——唯恐不小心让鬼误解为是大不敬，遭受到像黄家宝那样的无妄之灾！

       此外，我曾一度以为我们河西大队的掌舵人大队书记牛大林，应该和我们一样，是决不会相信”鬼打墙“之类的鬼话的。因为这位身材魁伟满脸络腮胡子相貌堂堂的”土皇帝“，不仅是世上最大的无神论政党在这里的全权代表，同时还是个在”文革“前毕业的高中才子，真的能引经据典写出不错的文章，广征博引说出动人的道理。因此，包括我们知青在内，大伙对他都十分敬重，一致认定他将来起码可以做到”县太爷“！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牛书记，你相信‘鬼打墙’吗？“

       一天清晨，我在生产队队场上见到牛书记和他那位长相甜美个性爽朗的妻子路过，我突然心血来潮问。

       “‘鬼打墙'?!------"牛书记一愣，”这个我当然是不能信喽！“他干笑着回答。

       ”你不信？不信为什么昨晚在公社开会晚了非得让小林陪着回家？害得孩子一大早就要起来往学校赶！------“

       正当我准备追问牛书记是不能信？还是不信？时，站在旁边的牛大嫂已一语捅破了丈夫的牛皮。牛小林是他们在公社中学寄读的大儿子，平时要到周末才回家，可昨天才是周三。接着，这位婚前曾是全公社最有名的美女，婚后由于对丈夫的风流韵事——这是牛书记身上唯一可以让人诟病的，也是农村基层干部的通病！——从不过问，只知道在家侍候公婆照顾儿女，因而深得丈夫欢心的“土皇后”，一边像个顽皮的小女孩伸手对丈夫指指点点，一边咯咯咯地笑着对我说：

       ”小颜，我告诉你，他对’鬼打墙‘是绝对信的！而且他真的怕鬼！------“

       “胡说八道，你这个满嘴跑火车的臭婆娘，还不赶快给我闭上嘴滚回家！------”

       对于妻子的突袭牛书记感到有点尴尬，他只能用笑骂来掩饰。他一边推着妻子回家，一边回头对我说：

      ”小颜，你可千万不要相信老娘们的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第二种现象，就是”鬼打墙“在黄家宝身上引起的巨变。

      其实黄家宝并不像人们所想像的，是个在乡里横行霸道欺幼侮老十恶不赦的恶棍。实际上他还是牛黄庄甚至整个河西大队公认的”庄稼地状元“。无论是男子汉做的开河挖沟运肥挑粮等累活重活，还是姑娘小媳妇们做的点种栽苗灭虫摘棉花等细活巧活，只要黄家宝去做，就准能得到大伙明里暗中欣赏赞好。因为他不光做得好，还做得巧做得妙。此外，他人虽霸道，但在干活挣工分上却最瞧不起投机取巧偷工减料混工分的，讲究真工夫换真工分。因此，他又常常是生产队甚至大队估活定工分最有权威、最具公信力的人之一。在农村，能享有这种殊荣的人，一般都是上了年岁、对各种农活烂熟于胸、并且在大伙心目中有威信的老农。

       不过黄家宝又千真万确是个讨人嫌、招人恨，甚至有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他是所谓的”五房合一子“，从小就受到父母亲、四房叔叔婶婶、近二十个姐姐妹妹的千般忍让万般宠爱，加上长大后又聪敏能干臂力过人，任何农活见样学样像样，所以，久而久之就养成了目空一切、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服气不服输的骄纵脾性。而且性之所致常常会对人”嘴攻“加”手攻“，无视他人的颜面、尴尬、痛苦、愤怒、眼泪，总要把人逼得当众出丑、颜面尽失、痛不令人欲生才肯罢休！

       可如今，昔日那个骄横自大狂妄不羁霸王式的黄家宝不见了，代之的，是一个对所有人和蔼可亲谦卑恭敬，不再逞勇斗狠令人感到畏惧，就算有人不小心说出他碰上”鬼打墙“是报应时，都能毫不生气坦然接受，甚至还会借机反省过去、誓言要痛改前非的，好得让人一下子难以相信、难以接受的黄家宝！

      ”黄家宝，你肯定那天晚上不是因为喝酒、或太累了犯迷糊产生的幻觉？而是真的碰上了’鬼打墙‘？！------“

      一天晚上，我把黄家宝请到知青屋，请他抽烟喝茶，同时倾向性很明显地向他求证。

      身高一米八五，长得像个肉墩子的黄家宝，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字”大“：大脸、大眼、大鼻、大手、大脚、大个子外加大嗓门。当我刚下放到这里时，我和他曾是一对相互讨厌鄙视的冤家：他讨厌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见多识广，常常在他对大伙大吹特吹时扫他的兴，拆穿他的牛皮；而我当然十分鄙视他那种凭着天生蛮力、逞勇斗狠、自以为是、得饶人处不饶人的土霸王作风。直到有一天他在全生产队人的面前，被我用”金钩子“的跤技当众摔倒，明白如果懂得科学懂得技巧，像我这样的”小公鸡“——黄家宝对我们知青的蔑称——也是可以把他这条”大牯牛“——黄家宝的自称——摔个四脚朝天一败涂地的；而我也在干活正派、庄稼地工夫出色上对他由衷佩服后，俩人才惺惺相惜成了朋友。

       ”小颜，我知道你们知青是只信科学不信迷信，不信鬼神不信因果报应的。“黄家宝用一对牛眼直视着我说，”其实不久前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人更不怕；要不，过去我也不会那么狂妄无知作恶多端，成为四乡人见人怕人见人恨的黄霸天！不过作为好朋友，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诚实地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既没有喝酒也没有犯迷糊，我碰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千真万确！说句实话，除非你认为我有神经病，否则从我身上的变化你就应该相信我；因为过去我也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啊！------“

       我不得不承认，经过”鬼打墙“后，黄家宝身上的确产生了巨变。他不仅人变得沉稳说话有条理，而且无论是眼神还是身体，原本大伙熟得不能再熟的，那种自以为是、不可一世、随时准备和人争执开战、并且只能赢不能输的蛮横霸道劲，如今都已荡然无存。如果说，过去黄家宝曾是一头整天红着眼睛的西班牙斗牛，那么现在他真的已是一头古人笔下的和善温顺、可以放心大胆让孩子牵出去随便骑耍的孺子牛！------

      

       不过，像”鬼打墙“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太荒诞、太无稽、太可笑了！它绝对不可能是真的！——尽管我从黄家宝的神态中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并且我也不相信他神经有毛病，会用这种丢人现眼忍辱负重的方式糟蹋自己。但我真的无法相信这种鬼故事！所以，我就只能用人们遇到自己难以相信、却又一下子找不到理由去反对时所常用的”简单推论否定法“，来自我驳斥自我否定。

       我对”鬼打墙“故事无法相信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远的不说，就看看我自己周围，在道德人品上不如黄家宝者到处皆是——黄家宝说到底也就是脾气坏一点、个性自大骄纵了一点——甚至被人性的弱点害得面目全非，做人处事已丧尽天良坠入魔道者也大有人在！如果有报应有鬼神，为何他们仍可以安然无恙、继续在那里作威作福享受他们的巧取豪夺而无妨？！------因此，我相信在黄家宝的”鬼打墙“故事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差错和误解，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无法得知无法解开。可我决不相信人间有鬼神、有报应，有“会打墙的鬼”！

       由于我心中有着这么强烈的认知，所以在随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在下地干活时还是大伙在生产队牛房聚会聊天时，只要有人提到“鬼打墙”，我就一定会以无神论卫士的姿态跳出来，对人宣说与人争辩；而且一旦开始，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需要耗费多少唇舌和时间，我都会奉陪到底，非得把对手驳斥得体无完肤、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哑口无言才肯罢休——就连可怜的牛四爹，也曾在我的唇枪舌剑下，树皮脸失色，谦卑温和的微笑变成了令人心酸的讪笑——即所谓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结果没多久，我发现自己居然在无意间取代了黄家宝，登上了他过往曾坐过的“宝座”：成了一个同样也是讨人嫌、招人恨、人见人避人见人怕、相信一定也有人恨不能杀我而后快的“颜霸天”！

       要不是后来我自己也碰上了“鬼打墙”，相信我“颜霸天”的霸主地位，至今都会在牛黄庄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