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3

                                               一， 少年萧也骐

      ”小骐，他们来了没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用沙哑的声音问。她的语气夹杂着无法掩饰的惶恐和焦虑。

      ”还没有呢，——“一个少年用清脆的声音答。

      ”可千万要注意看着，别错过了！------“上了年纪的女人用不放心的口吻叮嘱。

      ”知道啦！——------“少年被这种不信任所激恼。他故意提高嗓门拉长声调打断对方的唠叨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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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三号上午九点左右。在曹家船厂一幢座北向南正对着京杭大运河的楼房内，时年十一岁，就读小学四年级，有着一对聪敏灵活的圆眼睛、一张眉清目秀椭圆脸的萧也骐，穿着汗衫短裤，正坐在二楼后睡房朝北窗户的窗台上。他一边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远处一座空荡荡静悄悄的木板桥，一边皱着眉不耐烦地和楼下的外婆对话。从早上七点到现在，和外婆一起在楼下的外公一声没吭，可外婆却用同样的腔调把同样的话重复了超过二十遍！说实话，要不是在自己的记忆中，这是外公外婆第一次郑重其事请自己帮忙，同时自己也对今天即将到来的人和事，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期待和兴奋，那萧也骐早就对外婆说”不“，然后一口气冲下楼，一头扎进门外清凉诱人的运河中，和小伙伴们游泳玩水去了。

       昨天傍晚时分，当曹家船厂绝大多数人家像往常一样，或在自家门口或在运河旁，全家人围桌吃晚饭品茶纳凉时，天生一张大嘴巴又能说会道、人称”大嘴婆婆“的居委主任，带领着几个年龄和她相仿，但没有她嘴大没有她能说会道的居民小组长，挨家挨户登门通知：说明天江南市第八中学的红卫兵要来羊腰湾破”四旧“，由于曹家船厂人逢年过节大事小事都喜欢烧香礼佛问神灵，在江南市是出了名的，所以是明天破”四旧“的重点地区。退休前曾在江南市最大的布厂做过工会工作，退休后由于跟随女儿女婿生活定居在曹家船厂，并荣任居委主任的大嘴婆婆，郑重其事向大家报告：说这次破”四旧“运动，是广大红卫兵小将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自指挥和领导下，为了把过去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各种污泥浊水彻底清除干净，而发动的一场全国性革命运动，是史无前例的、举世无双的！因此，希望大家能够端正思想认清形势、完全彻底自愿自觉地把家中所有的”四旧“物品都搜出来交出去，让红卫兵小将可以收去集中销毁。大嘴婆婆苦口婆心告诫大家：千万不要像老城区一些跟不上时代跟不上革命、有着花岗岩脑袋的老封建老顽固那样，妄想用欺骗隐瞒甚至对抗的态度来对待这次破”四旧“运动；因为如果真有人敢这么做，不光他自己会立刻遭到红卫兵小将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同时还会令全体曹家船厂人、甚至整个羊腰湾的人，跟着遭难蒙羞！所以，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为大家着想，我们明天也应该积极主动漂亮地配合好红卫兵小将们的破”四旧“运动！------

       大嘴婆婆前脚走，萧也骐后脚就站起来开始了行动。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有许多”四旧“物品。由于从小受外公影响，萧也骐没上学就喜欢上了”水浒传“、”西游记“、”七侠五义“等旧小说，逢年过节最高兴的就是让外公外婆给他买各种各样古代侠客义士用的刀枪剑矛等玩具，多年下来，已有一大堆。此外，由各种旧小说改编而成的画图精美故事有趣，成套成集的连环画小人书，也曾是他的最爱，由于只要他张口外公外婆决不会拒绝，所以如今加起来也有几十套数百本。至于那些在旧社会只有地主资本家等人类寄生虫才会喜欢的，能令人玩物丧志的扑克牌象棋围棋军棋跳棋鸟笼金鱼缸蟋蟀罐，等等等等，萧也骐也是应有尽有不应有也有！

       萧也骐只化了半个小时不到，就把属于自己的”四旧“物品从家中四处搜了出来。他原本准备把它们立刻堆放到大门外去，因为这样一来，明天早上红卫兵们一到，第一个就可以收到他这堆”战利品“。可后来他想到自己那些小伙伴，过去对自己这些”宝物“可是眼红心馋得要命，如果有谁不知好歹，借助夜幕把它们偷走，甚至藏起来不交，那不光自己的一片革命热忱付之东流，更可能害得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变成对抗革命对抗破”四旧“运动的小顽固、小反革命------那可就罪大莫及于心难安了！最后他决定先把它们堆放在前门大厅，等明天一早再把它们放到大门外去。

       正当萧也骐踌躇满志地站在自己的”胜利成果“前，想像着明天红卫兵们到来，看到这么一大堆”四旧“物品，得知是出自于他这么一个小学生之手，一定会感到惊讶、难以置信，甚至说不定会在暗中伸出大拇指对他摇晃------顿时感到轻飘飘暖洋洋说不出地欢畅舒服，原本排骨嶙峋的身体也仿佛高大魁梧了起来！这时，外公外婆找上了他。他们是来请他帮忙的。他们希望明天早上萧也骐起床后先不要下楼，帮他们注意着新桥上，见到红卫兵们上了桥，就立刻通知他们！新桥就是萧也骐睡房北窗外那座木板桥；这座横跨在分割羊腰湾菜园地和曹家船厂、属于古运河支流上的木板桥，是外人从陆路进入曹家船厂的必由之桥。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只要把我们家的”四旧“物品早点放到大门外去就行啦！当时萧也骐很想这样回答外公外婆。可当他看到都已六十出头满脸皱纹的外公外婆——特别是在自己心目中从来都是稳如泰山坚如磐石的外公——脸上都堆满了恳求、期待、焦虑之情时，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