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4

      十三年前，在江南市历史最悠久名声最响亮的中等学府——江南中学内，有一对从高一下半年开始坠入情网的学生情侣。男的，英俊潇洒活泼开朗喜爱运动谈吐幽默风趣，是校内许多怀春少女的梦中情人；女的，美丽聪慧学习出线出众是校内有名的才女，虽天生带着几分女学究的矜持和执拗，却因此对那些众星拱月般围着她转的风流学子，更具吸引力和想像力。幸亏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她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有着与她外表截然不同的、比一般少女更热烈的柔情蜜意；否则，他们一定会对失去她，感到更沮丧更失落。

       当时的中国社会虽然已是新中国新社会，但大家认同的男女之情婚姻大事，却仍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就是伤风败俗违背伦理道德见不得人的不伦之情，和偷人养汉差不多！因此，尽管这对学生情侣是真心相爱，也海誓山盟准备白头偕老，但由于他们的爱情没有得到父母祝福媒人见证，所以他们的恋情就不能见光，只能偷偷摸摸搞地下情。然而，也许就因为如此，他俩的恋情就变得更甜更美更令人心醉神迷、欲仙欲死！——因为爱情本来就是造物主恩赐于人类的，最伟大、最炽烈、最不知生死的情感！它是以人的灵性为导线，至死方熄的心火为能量，是最难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不来，你无法强求；它来了，任何力量无法阻挡；它如果发起癫来，可以把人间世上的一切冲垮烧毁！——他俩常常避开芸芸众生，觅得一个只属于他俩的角落，在那里卿卿我我，编织许多只属于他俩的梦：一起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踏上社会，成名成家，然后拥有自己的温馨小家可爱儿女！当然，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年青人，他俩也像当时社会上许多热血青年一样，在编织自己的个人小梦时，一刻都没敢忘了和国家、民族、社会相关联的大梦：他俩时刻准备着，为建设眼前这个天新地新万事新的新国家，贡献自己的全部青春和力量！如有必要，甚至包括生命！可是，就像世上许多美丽的梦，因为太好太美了，所以往往还没有成真就已走向了反面，成了折磨人的噩梦！就在他俩进入高中最后半年，正信心满满为高考作准备时，由于情不自禁一时冲动偷尝禁果结果酿成了恶果——女方怀孕了！

       这种事如果放到今天，别说是当事人，就是他俩的至爱亲朋，除了恭喜还是恭喜。可在当时，这对可怜的恋人如果不想即刻出丑露乖——就犹如被人捉奸在床犯下了滔天大罪的奸夫淫妇！——并冒着一辈子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冷嘲热讽过日子的风险的话，唯一的活路就是放弃学业奉子成婚！他俩曾是一对勇敢的恋人，但不是那种可以“一辈子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长道短”的圣人！所以，他俩挣扎再三，最后只能选择放弃学业、放弃他俩曾经编织过的无数美丽的梦，在同学们错愕万分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拿着好不容易才捱到手的高中毕业证书，离开了他俩还不想离开的学生生涯，踏上了他俩还不想踏上的奉子成婚新生涯。

       本来，对于这对可怜的苦命鸳鸯来说，他俩虽然失去了学业、失去了许多美丽的梦，可他俩总算也得到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以在众人面前昂首挺胸称夫道妻的权利——而这又何尚不是他俩过去做得最多、最大、最美的梦呢？——因此，他俩可说是不幸中有幸，用学业和其他的梦，换得了让当时许多同龄有情人眼红心馋的、真正的“你侬我侬”两人世界！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原来，由于男方母亲早逝，父亲又在新中国成立前去了国外，并且失去了联系，所以这次婚事的操办和费用，就都只能依赖女方富有的父母。女方父母出于对女儿的爱以及对肚子里小生命的怜悯，表面上只能全盘接受，可在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半途中杀出、一举扑灭了他们“望女成凤”美梦、同时眼下也看不出有任何养家糊口本领的“成虫快婿”，却始终如梗在喉，难以真正容纳。特别是那位目不识丁纱厂女工出身的岳母大人，原先不光望女成凤，甚至还想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已经大学毕业，在上海一家有名的机电公司当工程师，既拥有住房又享有高薪的自己的亲外甥，让他俩“亲上亲、更加亲”！可如今，一切都被这个“程咬金女婿”破坏了！所以，她对他就不仅仅是难以容纳，甚至是以仇寇视之！虽碍于丈夫的面子女儿的情分无法把对方扫地出门，但平时相遇把对方当作“空气”甚至“秽气”，三天二日借琐碎小事，指东骂西指桑骂槐阴损对方一番，却是再也难免的了。

       此外，当过往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成为过眼烟云，生活重归平淡、平凡、平庸后，这对曾以海誓山盟为宣言、海枯石烂为保证，并自以为对自己的选择永不言悔的年轻夫妇，实际上已对过去的孟浪和轻率、对这桩不是欢天喜地而是苦涩难言的婚姻，由心底生出了丝丝悔意；特别是当他俩昔日的同窗——其中有很多人在学业上根本没法和他俩相比——如今纷纷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前来和他俩报喜辞行时，这丝丝悔意中又渗入了可怕的怨恨：怨对方、恨自己！而这悔恨的程度男方又甚于女方：因为他不光要忍受自己内心的折磨，同时还要忍受女方不必要忍受的寄人篱下、以及岳母大人西瓜皮擦屁股般没完没了的阴损辱骂！以上种种有毒因素，对于这对年轻夫妇稚嫩的、没有经历过人生真正生离死别淬炼的的爱情，产生了极大的腐蚀力和杀伤力！结果，当他俩理应同心协力、欢天喜地迎接他俩第一个爱情结晶降临，让他俩的世界变得更美满、更温馨、更有趣、更有价值意义时，他俩却偏偏走上了分崩离析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