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6

       “为什么红卫兵到现在还不来？他们会不会不来呢？！------”

       当窗外的气温变得越来越高，前面外公外婆睡房里那台老式座钟又传来当当当十下敲击声，可远处新桥上却依旧空荡荡静悄悄时，坐在窗台上开始身上冒汗的萧也骐这样想。他对红卫兵的信念产生动摇是有原因的。

       大约在三个月前，原本也是从萧也骐所在的江南市新生路小学毕业出去的红卫兵，高呼着“革命”“造反”“批判”的口号杀回母校。他们不光把包括校长教导主任在内的全体母校老师都挂上牌子拉到学校操场上批斗，同时还号召学弟学妹们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进教室上课，“停课闹革命”！此外，他们还宣布要在小学生中成立“红小兵”组织。说实话，对于批斗老师不上课，萧也骐并不像许多同学感到欢欣鼓舞。因为在过去几年的小学生涯中，萧也骐既不像某些同学对老师学校爱得要命，也不像某些同学对老师学校恨得要命；他对老师是尊敬不亲近，对学校是既不特别喜欢也不特别讨厌。不过他对能够成为一名红小兵战士，却是非常渴望！虽说在上学前，他曾一时糊涂误入歧途，想成为“水浒传”中的第一百零九条好汉，“七侠五义”中的第八位大侠；不过自从跨入校门后，他已改邪归正，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名像“放牛的王二小”、“生得伟大、死得光荣的刘胡兰”、“和地主搏斗最后壮烈牺牲的刘文学”，以及“儿童团”“小八路”“红小鬼”那样的革命小英雄。因此，他不仅立刻自告奋勇留下来帮助红卫兵值班守夜，书写革命大字报大标语，为筹建“红小兵”组织作准备；同时他还让人带信给外公外婆，要他们去市内最好的点心铺水果店，购买大量点心水果，送到学校慰劳大家。这让许多由于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因而从没进过点心铺水果店品尝过如此美食的红卫兵，既感到惊奇又心存感激，所以，当时可说没人不喜欢萧也骐！可惜这种美好时光没有维持多久——大概十天两个星期——就因红卫兵总部通知暂缓而告终。虽说临分手时，许多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都信誓旦旦向萧也骐保证：只要有好消息一定第一个通知他！可事实却是到现在也没有见人登门报喜。所以，如果今天红卫兵失约不来，也没有什么出奇。

       在不安和烦躁中，萧也骐想起了最近在小伙伴中新流行的一种赌咒发誓法：过去如果要取信于他人，最常见的方法就是向对方说”我向老天爷发誓！“、“我向老天爷保证！”；可如今最流行的是“我向毛主席发誓！”、“我向毛主席保证！”。——并由此联想到过去外公外婆——特别是外婆——如想达成什么愿望，就会在楼下客厅里的神案前燃香点烛，向菩萨神灵祈求祷告。那么，如果现在自己也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祈求祷告，请他老人家百忙之中抽出一分钟，在冥冥之中下令给红卫兵，命令他们今天一定要到曹家船厂来破“四旧”；而且来得越快越好！行不行呢？这样的行为会不会也是属于“四旧”、也在应该破除之列呢？！------当然不会！因为这是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祈求祷告，不是向封建迷信菩萨鬼神们祈求祷告！并且祈求祷告的内容也是让红卫兵尽快前来曹家船厂，进行伟大的破“四旧”运动！------

       萧也骐从窗台上跳到地板上。他走到床头旁的书桌前，把一帧用硬纸板糊成的，可以直立在桌面上的毛主席像——这是筹建红小兵时，一位红卫兵大哥哥为了感谢萧也骐提供的美食而特地做了送他的——从书桌上移到窗台上。然后他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继续监视着远处的新桥上，一边看着画像上伟大领袖毛主席慈祥的笑脸，开始嘴里念念有词地祈求祷告起来。

                                                  二，   曹锦狮和仇来娣

      “小骐，他们来了没有？！------”

      ”还没有呢，——“

      ”可千万要注意看着，别错过了！------“

      ”知道啦！——------“

      ------

      ”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来佛、关二爷------您们可千万要保佑我们，别让那些天杀的红卫兵前来曹家船厂！让他们过马路给车撞死！过桥时掉到河里淹死！------“

      原来，当萧也骐在楼上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祈求祷告时，他在楼下忙碌的外公外婆早已一边做事一边祈求祷告。不过他俩祈求祷告的方式和内容与萧也骐不同。穿着一身工作服，瘦高的身体挺拔硬朗，一张慈眉善目的长方脸看上去特别严肃的外公曹锦狮，是边做事边在心中默祷，并且内容也只不过是希望红卫兵能尽量晚些前来曹家船厂。可外表精明能干，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干脆利索的外婆仇来娣，就没有这么温文尔雅好说话。也不知由何时开始，当她和外孙萧也骐进行过例行对话后，接下来她就会双手合什放在胸前，然后走到内天井内，抬头仰望着顶上的玻璃天窗，对着只有她自己才看得见的各路神灵，来上一段呼天喊地诅咒式的祈求祷告！幸亏她不是传说中的神功侠女，否则就凭她那股发自心底的怨气，就可以把自家这幢坚固的楼房震倒冲垮！

      大约在十多天之前，当红卫兵在老城区内展开破”四旧“运动，把人们家中所谓的”四旧“物品抄出来收集去，然后接到市中心”四旧“焚毁场一把火烧光；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因为不愿交出家中的”四旧“物品，被红卫兵拉出家门罚跪罚站，或挂上”老封建“、”老顽固“、”茅坑石头“等让人威风扫地尊严扫街的牌子，在街坊邻里面前游街示众；东城门护城河旁一对老夫妻，因为既想护宝又不甘心当众受辱，只能双双从护城河堤上跳入古运河，结果丈夫由于年青时会游泳被人救起，老太太却回天乏力一命呜呼！------等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消息，一波波传到曹家船厂时，当时作为一家之主的曹锦狮，曾在家中郑重宣布：如果红卫兵前来曹家船厂破”四旧“，我们就把家中所有的”四旧“物品都交出去！因为这是时势所趋，是任何人力无法阻挡抵抗的！

       曹锦狮的决定得到外孙萧也骐举双手赞同欢迎。却把他的老伴仇来娣，推入了一个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的痛苦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