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7

       仇来娣出身于江南城外一个农民的家庭。由于在她五岁时父亲不幸患了肺痨，因此原本称得上小康的家很快就坠入了赤贫之列。为了帮助父母奶奶和两个年幼的妹妹，作为家中长女的仇来娣，从八岁开始就进了日本人开的纱厂当童工，并且一做就是二十年。就在她看着自己昔日的小姐妹纷纷嫁人，在家过上相夫教子的幸福生活，而自己为了家人只能继续当纱厂女工——甚至可能一辈子做牛做马、小姑独处小姑终老！——因而常常背着人伤心落泪自叹命苦时，她却遇上了一表人才、既富有又能干、同时还对她一见钟情的曹锦狮。这样，她才带着全家人脱离苦海获新生，也过上了在家相夫伴女的少奶奶生活。由于从小生活在贫苦之中，仇来娣从没觉得自己有任何过人出众之处，因此，她就把这种天赐良缘幸福生活，都自然而然归功于自己从小就跟着奶奶母亲——开始是为了父亲的病，后来是为了艰难困苦的生活，再后来就成了不可缺失的精神寄托——到处去磕头求告烧香礼拜的各路神灵；她坚信：一定是这些神灵被自己的精诚所感，因而赐福于自己，让自己得到一段好姻缘、获得一位好丈夫！所以，尽管她目不识丁，至今仍无法背诵出任何一段完整的经文，甚至还常常把自己崇拜的各路神灵张冠李戴、弄混搞错，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信神、向神、敬神的虔诚之心。可现在，居然有人要把它们强行抢走，一把火烧掉？！这可是比把她自己强行抢走一把火烧掉，还让她难以忍受啊！因此，她在心中已作好准备，准备当万恶的红卫兵真的前来曹家船厂破“四旧”时，她就跳出来反对反抗；如果有必要，她甚至可以以身护神、以身殉神！可如今，丈夫曹锦狮的决定却把她逼入了一个痛苦彷徨、进退两难、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的绝望境地——因为虽然她可以无惧于红卫兵，无惧于被拉出家门罚跪罚站游街示众，甚至可以无惧于从门前的小广场跳入京杭大运河！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像，自己该如何去反对、反抗，自己敬爱了大半辈子——甚至在自己心中，早已把他和自己崇拜的神灵相提并论——的丈夫曹锦狮！------

       所以，在过去的十多天里，仇来娣可说是整天生活在茶不思饭不想、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以泪洗脸悲苦不堪的水深火热之中！她除了每天抓紧时间给各路神灵多烧几支香多磕几个头外，唯一用心去做的，就是为丈夫向神灵们祈求祷告：希望它们可以运用自身无边的法力，去点亮丈夫心头的“明灯”，让他迷途知返，改变自己的初衷取消之前的决定！------说起来真令人难以置信，神灵们还真的显灵了！昨天傍晚，当大嘴婆婆走后，仇来娣像个等待宣布执行的死囚般，坐在那里等候丈夫的最后宣判，丈夫却悄悄地告诉她，说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结果他不光没有让仇来娣把家中的“四旧”物品交出去，还特地请人去郊区叫来了入室弟子姜阿根、姜阿根的儿子姜小根，然后在外孙萧也骐睡着后，运用只有他这样的能工巧匠才想得出的神机妙法，把家中所有的“四旧”物品都稳妥地藏了起来！

       照理，仇来娣现在已不应该再如此惶恐、愤怒、怨气冲天，她应该感到高兴感到欣慰，因为一切都按她的意愿做到了，甚至可以说比她所希望的还要做得好、做得妙！其实她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可到天亮后，当姜家父子离去，楼下只有他们老俩口在那里东摸摸西找找做些扫尾工作时，仇来娣的心中却忽然涌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感，特别是当她在无意间发现，原本总是轻松愉快的丈夫曹锦狮，如今也变得神情肃穆心事重重仿佛一夜间苍老了二十岁时，这股莫名的悲伤立刻就变成了难以遏制的愤怒！她想起了过去十多天自己内心的痛苦煎熬，昨晚一整夜不眠不休像老鼠般偷偷摸摸的“藏宝”活动，以及随时都会到来的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红卫兵！——真的，仇来娣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世道会突然变得如此恶劣、如此可怕、如此让人难以承受？！其程度甚至远胜于父亲突然患病、自己进纱厂当童工、以及全家人在贫困线上痛苦挣扎求生存！------自己和丈夫曹锦狮，明明都是一辈子安分守已，不偷不抢不盗，不欺不诈不骗，凭自己的双手劳动过日子，甚至还常常做善事帮助别人的善良百姓——特别是丈夫曹锦狮，大半生行善帮人的钱如果都拿回来，起码可以多买十幢楼房！——可现在，却突然变得再也无法过自己想过的与世无争的生活了；再也无法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保有自己不是偷来抢来，是辛辛苦苦劳动省吃俭用得来的财产了；如果想拥有，就只能用昨天那种偷偷摸摸作奸犯科的办法；而且一旦被发现，就即刻成为罪人，可以让人像畜生般拉出家门，随意污辱任意糟蹋！这究竟算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呀？！------

       由于仇来娣目不识丁，不懂看书读报，因此她对眼前的突变感到不可思议、无法理解——其实在当时，就算是那些能够断文识字、甚至号称有大智慧大学问的人，又有几个敢去思想、敢去理解？就算有，又有谁真的敢站出来，说清楚讲明白？！——所以，她就只能凭藉自己的认知，把满腔愤怒和怨恨，都倾泄到在她看来是土匪强盗混世魔王、把朗朗乾坤太平世道搞得昏天黑地人人自危的罪魁祸首——红卫兵们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