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11

       曹锦狮再次在曹家船厂人面前展现他的过人才智和胆识，已是在三十年后。当时，他已是曹家船厂长老班子中最年轻、同时也是最有威望的掌舵长老。

       这一次曹家船厂人面临的难题，是必须完全彻底、并且表面上还应该是自愿自觉自动、最好是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地，把他们数代人近百年创下的全部基业——包括曹家船厂和曹家船队——都拱手让人！如果说在三十年前，当他们面临长江边大船厂的恶意挑衅恶意打压时，他们还能群情激愤想要反抗——至少敢在议事房内用污言秽语辱骂对方、以及他们无辜的妻女老母亲——的话；那么这一次，当他们面临比三十年前不知残酷、可怕、屈辱多少倍，甚至可称是真正”赶尽杀绝“”最后关头“时，他们别说是群情激愤想要反抗，就连当街骂人的勇气，也绝对没人敢当众表达出来！这因为，他们这次面临的对手，既不是某个妒忌心突然爆发可恶可恨的同行，也不是哪个财大气粗专门喜欢大鳄吃小鳄吞并优质企业的财阀联盟，而是在多几年用枪杆子夺取了政权，然后又用“土改”、”镇反“、“三反五反”等一系列威摄人心的政治运动巩固了政权的新政府！这个强大的对手，现在推出了一个名为“社会主义改造”的新运动，目的就是要把像“曹家船厂”“曹家船队”这样的私有企业，统统改造成社会主义的公有企业。

     其实在新政府刚刚成立时，曹家船厂人也像当时社会上许多有产阶级样，受旧政府”共产共妻“流毒影响，对新政府充满了不信任和排斥感。可随着新政府不仅没有”共产共妻“，还实实在在推出了一系列救国救民、令长期被战乱搞得支离破碎民不聊生的国家得到重生重建的新政策新方针后，他们心中的担忧不信任和排斥感得到了缓解。而当随后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被人称作赋予每一个中国人”新生命“的阶级成份划分运动中，新政府不仅能够根据曹家船厂人既是业主又是劳动者的实情，没有把他们划为城市阶级敌人”资本家“，而是把他们划入属于人民范畴的”小手工业主“后，他们对新政府的成见不仅荡然无存，甚至还由衷地生出感激感恩之心！——因为如果不幸被划为资本家，不光现在的曹家船厂人会被立刻扫地出门，失去他们的所有，成为社会上低人一等的贱民；同时更会祸及后代子孙，令他们被烙上同样的阶级烙印，生生世世难以翻身！——为了真诚表达他们的感激感恩之心，曹家船厂人在建国后不久爆发的”抗美援朝“战争中，不仅像许多私有企业那样，抢着甚至无偿做和抗美援朝战争有关的订单，用曹家船队义务为战争运送物资；同时当他们由报纸电台得知有一位著名演员捐了一架战斗机给志愿军时，他们也立刻按人头筹款，捐出了可买两架战斗机的钱给新政府。

       可如今，曹家船厂人伤心地意识到：不管自己对新政府如何感恩戴德、表达感激之情，做了什么？怎么做？他们终久还是逃不脱倾家荡产被”共产“的命运的！------

       面对即将临头的厄运，从表面上看，曹家船厂人似乎都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等候着，可实际上暗中却是群情激愤暗涛汹涌：许多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向命运低头的人，他们不甘心祖宗创下的基业白白被人”共产“，因此就想采取行动，向这种屈辱的人生进行挑战！他们有的准备把自己的股份廉价贱卖，然后带领全家人重返山区老家，去过那种虽艰苦却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有的想把家中的金银细软收拾收拾，卖掉名下的房产和船厂股份，然后拖男带女登上属于自己的船，举家去过四处飘泊但毫无拘束的水上人家生活；而更多的人却在私下串谋商量，合计是否可以把曹家船厂一些贵重的设备和船队，先偷偷运出去，分散藏匿到居住在偏远地区的亲朋好友处，等运动过去再作打算。本来，自从”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消息由报纸电台广为播出后，原本作为曹家船厂主心骨的长老班子就基本陷入了瘫痪，包括曹锦狮在内的众长老们都保持着沉默——事实上除非他们愿意成为新政府的帮凶、出卖祖宗基业的贼子，或成为带领曹家船厂人揭杆而起反对新政府、反对”社会主义改造“的现代梁山好汉！否则他们也只能如此——可后来看到大伙私下如此冲动不忿，甚至很快就可能会有人作出后果不堪设想的愚昧不智之举时，曹家船厂的掌舵长老曹锦狮，最终还是忍不住站了出来，向大家讲述自己对眼前这一场”飞来横祸“的看法和想法。这次开讲是在曹家船厂的大食堂内举行，因为这次不光是长老班子的人，包括曹家船厂所有成年人在内，都迫切想知道曹锦狮的看法和想法。

       曹锦狮首先开诚布公告诉大家，说他刚听到”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知道曹家船厂人会失去祖辈创下的所有基业时，他也像在座的所有人样，感到愤怒感到悲伤感到无法接受！他当然也曾想到过举家出走、举家去漂流、或把可以转移的机器船只转移出去分散藏匿。可后来他静下心反复斟酌仔细推敲，深深感到以上的想法和做法，都不是可以达成保家卫产躲过这次当头厄运的上上之策；相反倒很可能是会给曹家船厂人带来更大灾难、让曹家船厂人坠入万劫不复痛苦深渊的下下之策！因为俗话说的好，天下虽大莫非皇土！如果新政府已决定要共我们的产，把我们的祖传基业无偿夺走；那么，不管我们能逃多远藏多深，我们都是无法逃脱新政府遮天托地的巨灵之掌的！相反，根据新政府过往的做法，我们很可能会因为逃避运动转移资产而被扣上“反对新政府”“破坏社会主义改造”等莫须有的大帽子；这样，我们就会从无罪变有罪、从小罪变大罪，最后不光给我们这一代人，甚至还会给我们的子孙后代带来难以想像的灾祸！此外，退一万步讲，就算新政府放我们一马，让我们随心所欲离去——虽说这种可能就像太阳会由西边升起那样不可能！——可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曹家船厂人虽说出身是山里人，过去为了创业也曾吃过苦受过累，但是大家千万不要忘记，如今的曹家船厂人，实质上已是事业有成家道富足、过惯了受人尊敬让人钦佩的锦衣玉食生活、百分百的江南市城里人！不错，也许在座的男人们为了自己的面子心中的怨气，可以忍重负辱重新上山下河回到过去；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那些长期在家相夫教子做惯了少奶奶过惯了安稳舒适日子的妻子，以及一生下来就生活在无忧无虑幸福之中的天真无邪的儿女们，他们行吗？！------

       最后，曹锦狮郑重其事地提醒在座的一家之主们：说今天如果我们意气用事一走了之，那么，我们包括我们的妻儿老小子孙后代，就很可能再也回不到曹家船厂来了！所以，曹锦狮希望大家能够像他那样，与其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飞乱撞，倒不如耐下心来静观其变，把自己的一切像押宝似的押在下面这点上：新政府成立后，别人对她如何评价如何想我们不管，但从曹家船厂人的角度去看，她和旧政府相比，的的确确比旧政府强比旧政府好；她令出如山行事有方，并且都是些利国利民对老百姓大有好处的好方针好政策；所以只经过了短短几年，就把一个饱受战争创伤腐败不堪奄奄一息的破烂国家，变成了眼前这样充满了勃勃生机、人民安居乐业、国家声威一天比一天强大的新国家！——像这样一个政府，如果她真的需要我们交出祖传的基业，我相信必定会有合理的交待、合理的安排！------

       “可是锦狮兄，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临解放前，江南市许多有产业的人，或是贱卖产业、或者干脆放弃产业，纷纷往国外跑。当时我问你，我们怎么办？你对我说，天道变商道不变！说根据历史经验，改朝换代历来只对皇亲国戚做官的以及和他们有关联的大财主大商贾有妨碍，对我们这种清清白白安份守已的小商人手艺人不会有碍。因为无论谁当政，都需要商业需要我们这样的手艺人。可现在，新政府似乎想把延续几千年的商道都变掉了，那我们还凭什么去相信、去等待？！------”

       一位和曹锦狮平辈的“一家之主”用疑虑的口吻问。他的想法显然引起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共鸣，因为许多原本一直都坐在那里默默抽烟默默聆听的人，都纷纷抬起头，把目光投到曹锦狮脸上。

       “商道变人道不变！”当时曹锦狮很有信心地回答，“所谓人道，就是指人的良知、良心，以及大家公认的道义。而这些东西，新政府在过去几年所制定的各种方针政策，特别是在对我们曹家船厂人划分阶级成份的事情上，已有过很好的表现。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有理由去相信、去等待。”

      “可是锦狮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新政府连人道也不要了，就是要无偿吞没我们的祖业！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一个属于曹锦狮子侄辈的年轻师傅，脸红脖子粗有点激动地问。

      “如果这样，那就只能说我们曹家船厂人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我们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曹锦狮想了想，语气变得沉重地说。不过他接着补充说，“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那就说明新政府其实和旧政府一样，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虚伪骗人政府。也都是不会长久的政府。那我们就只能等她垮台后，再利用祖传的技艺从新开始了！------”

       和三十年前一样，这次曹锦狮的建言同样不是人人相信人人赞成，但由于同样也是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建言，所以最后大家只能无奈地照他的话去做了：整个曹家船厂，没有一个人把名下的产业贱卖转移，也没有一家人去出走去漂流。结果后来事情的发展再次证明了曹锦狮是对的，是曹家船厂的“及时雨”、“智多星”：因为最后新政府是用安置和赎买的方式方法，来换取曹家船厂人的祖业、完成曹家船厂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

        而这样的结局，对于识时务顺潮流、只希望保有自己富足安康生活的曹家船厂人来说，已经是十分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