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13

        当曹锦狮坐着十号公车经过西门吊桥驶上横穿市区的人民大道时，他开始从车窗外涌入的热风中闻到了强烈的烟火味。随着公车离市中心越来越近，不仅烟火味变得越来越浓，连车内的温度也慢慢开始升高了起来，可是原本亮的耀眼的天空却变得越来越昏暗了。原来是天空出现了许多像飞虻般到处乱舞的黑色灰烬，并且离市中心越近密度就越高。公车在离市中心站还有大半站的地方停了下来，售票员告诉大家，说由于市中心广场已改为全市最大的“四旧”焚毁场，因此前面的路已给红卫兵小将们封了，公车只能绕道而行，要去市中心广场的人，只能在这里下车步行过去。

        曹锦狮从闷热的车厢来到更加闷热的人民大道上。他随着显然都是想去市中心“四旧”焚毁场开眼界长见识的人群，缓慢地向前移动。他很快就成了一个全身上下大汗淋漓的“汗人”；这不光是因为此时正好是下午一点半左右，是暑天酷日燃烧得最旺最毒的时分，同时还由于随着向广场中央靠近，迎面而来的热浪已不能只用炎热、而是应该用炙人来形容了！曹锦狮随着拥挤的人流终于流到了过去的市心广场、今日的“四旧”焚毁场上。令曹锦狮感到奇怪的是，今天既不星期天也还没到下班时，并且气温又高得像在火炉中一般，但眼前这个占地过百亩呈椭圆形的广场上，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有数千人之多，而且几乎清一色都是成年男人。

        原本曹锦狮总以为，自己已经年近七十，经历过军阀混战、八年抗战、四年内战，建国后又亲眼目睹了新政府为了巩固政权而进行的“镇反”、“三反五反”、“反右”等一系列政治运动，所见所闻够多、够惨、够让人震撼的了，所以在眼下这种和平年代，就算又有什么新的政治运动，相信也不会有轻易令自己感到动容、感到惊骇的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曹锦狮只对广场中间扫了一眼，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

        首先令曹锦狮感到震撼的，是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在眼前的广场上，居然会如山似海堆积着那么多的“四旧”物品！——而这还不包括过去十几天里日以夜继被投入大火烧掉的，以及现在仍由市区的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往这里运来的！——这些所谓的“四旧”物品，无需请真正的专家来鉴定，就凭曹锦狮这样稍有些人生见识的普通人来看，其中就有很多可以代表中华民族灿烂文化的艺术结晶品，以及无论是在文化价值上还是金钱价值上，都很可能大得难以估算的国之瑰宝！——这些很可能是经过了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辛勤劳动、苦苦寻觅、精心守护才慢慢累积传承下来的古物珍宝，一旦毁了，不管你出多少钱化多大代价，就都再也不可能失而复得了！可如今，它们却只能落得被投入熊熊烈火、付之一炬、化作满天灰烬的下场！------接下来，曹锦狮当然也看到了在广场中央有三到四个篮球场大、正在冒着冲天烈焰的所谓“四旧”焚毁场，以及围在它周围的穿着长裤短衫或光着膀子正在忙碌的上百名男女红卫兵。他们有的数人合力，把诸如棺材、家具、匾额等大型的“四旧”物品抬起来，然后吆喝着“破四旧”“立四新”等革命号子，把它们投入火堆中。有的则单独拿起像古书古画古服装法事器皿等小件的“四旧”物品往火堆中扔。他们的神情十分严肃，人人都做得非常认真专注，但却从没有人曾停下来，看一看想一想，由自己的双手投入火堆的究竟是些什么样的宝物：是材质上等的楠木棺材？雕刻精美的紫檀屏风？还是价值连城的古字古画古神像？或者甚至是举世喟叹的文物瑰宝？！因为凡是运到这里的东西，它们最后的下场都是被付之一炬，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分辨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谁先烧？谁后烧？！------

        虽说对红卫兵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殄天物、把大量奇珍异宝付之一炬的做法，曹锦狮深感震撼、痛心、不满，但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一幕，他相信自己还是不会像现在这样改变初衷的。

        那是在曹锦狮由开始时的震撼中渐渐平复下来后，他忽然发现在“四旧”焚毁场的四处角上，都站立着一些脖子里挂着牌子、双臂被红卫兵向后反扭着、在那里低头认罪的男女。虽说这些人中还是以老年人居多，但其中也夹杂着不少中年男女。正当曹锦狮感到疑惑难解想向旁边人打听一下时，一个从人群中突然冲入火场中央的男子，用实际行动为他作了解答。

        这是一个身高起码在一米八五以上，上身穿着一件短袖府绸衬衫、下面穿着一条黑色长裤，从背后看上去非常魁梧雄壮的男子。可时当他冲到火堆旁转过身在堆积如山的“四旧”物品堆中东寻西找时，大家才发现此人只不过是长相魁伟，其实只是个白白净净的方脸上戴着一副洋瓶底眼镜的中年书生。

       “啊呀，这不是江南任家的‘画痴’任奇男吗？！------”人群中有人惊呼。

        听说是江南任家的人，曹锦狮就知道了此人的来龙去脉。原来虽说在世人心目中，江南市人总是以能经商善聚财闻名，但其实在历史上也出过一些文人墨客，其中历史最悠久、名头最响亮的，就非江南任家莫属！据说江南任家是世代单传，以古画鉴定、古画修缮、中国画书法为家传技艺；其中又以古画鉴定、古画修缮最为行内行外人推崇叹服。相传在过去三百多年间，如果有人自夸觅到了一幅稀世名画，价值如何如何，那人们听说后打听的第一件事是：上面有没有江南任家的鉴定印章？如果有，这幅画就让人刮目相看争相传说；如果没有，就算你费尽唇舌把口中的唾沫都用干，也不会有人相信捧场。此外，在当时的古画鉴定界内，如果有人对某幅画的真伪意见相左争执不下，他们就会把此画送到江南任家；只要任家对此画判了真伪盖上了印章图书，那此画的真伪就算最后定献，绝不会再有人对它存疑！江南任家在行内行外之所以有这么崇高的地位，除了他们家的祖传技艺的确高人一筹令人心悦诚服外，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由清康熙末年开始，他们家的人已奉召进京，成了专为皇家鉴定古画、修缮古画的御用专家，并且子孙后代都保有这种殊荣。就连眼前这个被人称为“画痴”的任奇男，也早在建国初期就以不到三十岁最年轻专家的身份，被新政府请进了北京故宫博物院，做与他祖先一样的工作——只不过他的祖先是为“帝皇之家服务”，而他却是“为人民服务”！而让江南市民与有荣焉的是：在过去数百年里，任家的一家之长虽然都在京城做事，但他们的家却始终安在江南城从没想过迁移，并一直以“江南任家”自称自许。所以，如今许多江南市民对任家的人也许会相逢不相识擦肩而过，但只要提到江南任家，绝大多数江南市人都可以说出一些他们家的来龙去脉以及祖先们的传奇故事。

       “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你们昨天晚上从我家拿走的两箱画，都是国家文管会委派我修缮的，可都是举世罕见的国宝级古画呀！你们赶快帮我一起把它们找出来，也算是为国家人民立了大功！------”

        任奇男一边在物品堆中翻找，一边拉开天生的大嗓门对身旁不远处的红卫兵们嚷嚷。许多红卫兵像见到怪物似地看着他，一时没有任何反应。可当任奇男找到两口用樟木和许多铮亮的铜钉制作成的巨大漂亮的画箱，并准备把它们从一堆杂物下拉出来时，几个离他最近的红卫兵立即冲了过去，帮着把画箱拉了出来，但不是交还给他，而是向火堆旁拖去。

       “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这两箱画真的都是举世罕见的国宝级古画！真的不能烧、烧不得啊！------”

        任奇男站到红卫兵们的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他们的去路对他们喊。见自己的话根本没人理睬，相反自己和画箱在红卫兵们的推搡下离火堆却是越来越近时，任奇男只能向前一扑，把整个身体都压到画箱上。他像一只拚命想要保护自己小熊的母熊样，把两口画箱死死压在自己魁梧的身下，同时用洪钟般的声音重复着自己的呐喊。

       “你是哪里跑来的神经病呀？什么举世罕见、举世多见？凡是姓古的东西就是‘四旧’！凡是‘四旧’就在该破该烧之列！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也是我们红卫兵这次破‘四旧’运动的最高革命宗旨！你懂不懂啊？！------”

        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男红卫兵站到任奇男面前，义正辞严地训斥他。其他的红卫兵拿起地下的硬物开始砸画箱，说要把箱子砸开把画拿出来烧。

       “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真的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啊！------”任奇男用两手压住两口画箱的盖子，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红卫兵说。“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要不这样好不好？你们先把这两箱画保存起来不烧，然后打电话去国家文管会或国务院，对了，你们可以直接打给总理办公室甚至总理本人，问问他们我说的是否都是实情。如果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就请你们把这两箱画交给市或省文管会，请他们送去北京。如果证明我说的是假话，那别说是这两箱画，你们可以把我这个人也扔到火堆中去烧了，我决不会有半句怨言！------”当任奇男看到身旁的红卫兵果然都停下手望着自己时，他以为对方已被自己话打动，所以立即改用激励的口吻对他们说：“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我用我的人格向你们保证，如果今天你们能把这两箱画保护下来，那将来国家和人民一定会感谢你们、奖励你们！因为你们为保护中华民族的宝贵文化遗产立下了大功！是国家民族的英雄！反之，如果你们今天真的把这两箱画烧了，那将来你们不光会遭到全国人民的批判指责，同时还会受到你们自己良心的谴责。甚至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你这个死不悔改的反动画痴！茅坑石头！专门放狗屁的神经病！你居然想用国家文管会、国务院、总理办，国家民族的大帽子来压我们、吓唬我们！告诉你，指挥我们、率领我们展开这次破‘四旧’运动的，是我们的红司令伟大领袖毛主席！什么将来会遭谴责会后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也决不会是我们！而是像你这样有着花岗岩脑袋、死不悔改的反革命封建主义狗杂种！------”

       突然，围在任奇男周围的红卫兵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他发出怒吼。原来当任奇男刚冲入火场时，在场的红卫兵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因为自从“四旧”焚毁场建立后，就每天会有一些冥顽不化的老封建老顽固，为了他们的“宝物”冲入焚毁场。不过这些人最后的下场都是被挂上牌子、强制着站在火场旁低头认罪。直到后来任奇男不顾一切把自己压在画箱上，并抬起头用自以为是旁若无人的大嗓门对红卫兵进行劝导说教时，他们才用奇怪甚至是诧异的目光打量他！——因为之前来这里闯火场的人，几乎都是用诚恳请求、苦苦哀求、或者是痛哭流涕的跪地磕求，向他们祈求的；从没有人敢像任奇男这样，用理直气壮的开导、引经据典的劝导、甚至是威胁利诱的教导训导，来向他们强求的！所以，他们要仔细看看仔细想想，眼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狂徒？还是个对生死荣辱没有任何感觉惧怕的疯子、神经病？！仔细观察之下，红卫兵们认定：对方其实只是一个对世事一窍不通、对眼下的革命形势更是置若罔闻、有点装疯卖傻的书呆子、画痴！开始他们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随后就激起了强烈的革命激情和革命义愤——因为就算他是呆是痴，可他也是个百分百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破“四旧”运动的反革命书呆子、画痴！——所以，他们几乎是同时向任奇男发出怒吼；紧接着，他们像一群出闸的猎豹，从四面八方向任奇男扑去！------

       红卫兵和任奇男之间展开了一场短兵相接的画箱争夺战。红卫兵凭藉人多势众，一边更恶毒地对任奇男谩骂怒吼，一边拖手拉脚想把他从画箱上拉开；任奇男则借助天生的身大力不亏、和一心想保住这两箱国宝级古画的顽强信念，一面拚命和红卫兵们挣扎对抗，一面继续用自己的大嗓门对他们谆谆劝导。------几个看上去年龄比较大同时身体也更强壮的男红卫兵，从火场的另一头跑了过来。其中一人直接跑到任奇男面前，他一把摘下任奇男的近视眼镜并随手抛入了火中，然后他就像打沙包似的挥舞双拳猛击任奇男的脸部。任奇男虽然天生力大，但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书生，加上又失去了视力，因此很快就被红卫兵拉下了画箱。又经过了几个回合的拉扯较量，这位看上去高大威武的傻书生，最后不但给红卫兵们打得头破血流全身衣衫撕成了布条，露出了里面的细皮白肉，同时还在脖子里挂上了一块用棺材的顶头板做的、上面写着“反动画痴任奇男”——任奇男三个字倒写，并用红墨水打上了红叉——的大牌子，被强押着站在火场角上低头认罪。而他拚了老命想保护下来的两箱国宝级古画，当然就像广场上堆积如山的“四旧”物品样，被红卫兵们即刻投入火中，落得被付之一炬、化作满天黑飞虻的下场！------

       如果说在过去大半辈子中，曹锦狮对孩子们一直有着一种天生的、有时甚至是放纵溺爱式的喜欢的话，那么，现在当他站在广场上，看着广场中央红卫兵们的所作所为时，他的心中平生第一次对所谓的“孩子们”，生出了一股难以克制的厌恶和憎恨！然而，令他感到更为厌恶、憎恨、伤心、悲哀的，却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此刻把广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像木偶般站在这里默默观看的、江南市的成年人们！——这些在家是一家之长，到社会上被人尊为师长、在人生路上总喜欢自称是孩子们导师的人，如今面对着广场中央那些正在肆无忌惮地暴殄天物、把人的尊严和颜面当臭狗屎般踩在脚下、倒行逆施的后生小辈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徒呼奈何、连屁都不敢放半个！------当然，曹锦狮也不会傻到此刻冲出人群，振臂高呼，然后做出些螳臂挡车的英雄行径——事实上他已在心中承认，虽说自己在曹家船厂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但纵观自己的一生，也从没有过像任奇男这样的大无畏精神和力量勇气，敢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中，为自己认定的道理，去大声地喊、勇敢地找、不畏死地争！——不过就在此时，他在心中作出了一个他自以为可以做到的决定：如果红卫兵前来曹家船厂破“四旧”，那自己不仅不会自动交出家中的“四旧”物品，还要想方设法把它们藏起来！------

        曹锦狮作出以上决定，主要原因虽说是因为无法接受红卫兵的所作所为，但其实私下他还存着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既然像自己这样的老朽、普通百姓，都已看出红卫兵的作为是荒谬的、无法无天倒行逆施、是正常的人正常的社会难以接受难以容忍的；那么，远在京城高瞻远嘱，比自己不知道要英明睿智多少倍的伟大领袖们，如果得知实情，相信一定会立即颁下“十万火急令”，命令红卫兵立刻停止这种扰国扰民、违背伦理违背纲常、举世未闻的所谓破“四旧”运动的！------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按自己的意愿做到了，为什么自己的心中还会如此焦虑、慌张、惊恐不安呢？！------”

        曹锦狮捧着水烟筒，呆呆地望着大门外被阳光耀得金光闪闪的运河水，心中继续在想。可惜他就算想改变主意也没机会了，因为此时从楼上传来了外孙萧也骐兴奋地欢呼声：

       “红卫兵们来啦！领头的是隔壁的程灵泉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