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16

                                           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当萧也骐在楼上看到程灵泉率领着红卫兵出现在新桥上时，他立即兴奋地大叫了起来。这声大叫与其说是为了告诉楼下的外公外婆，倒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内心难以抑止的激动。昨天大嘴婆婆一提到第八中学的红卫兵来曹家船厂破“四旧”，萧也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程灵泉。这不光因为他是曹家船厂唯一就读市八中的学生，同时更因为他是一名令萧也骐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为了破“四旧”常常忙得连家都难归的、威风凛凛的红卫兵分队长！所以，他理所当然应该是这次曹家船厂破“四旧”运动的领头人。想不到真给自己猜中了！

        萧也骐几乎从程家搬到曹家船厂、成为自己家的隔壁紧邻那天起，就情不自禁喜欢上了这一家人。他喜欢程奶奶那种农村妇女式的、对孩子百般呵护、没有什么规矩、完全是放任自由式地溺爱——虽然自己的外公外婆对自己也是非常宠爱，但由于曹家船厂人进城已久，加上事业有成自认为有了一点社会地位，因此就算开明如外公者，偶尔还是会说出几句“没有规矩哪有方圆”的套话。他也喜欢程森林伯伯那种工人阶级式的、儿女有了过错就会立刻严厉责罚——或斥责痛骂、或罚跪罚站、有时甚至拳脚相向——但只要儿女听话表现优秀，就即刻会受到赞扬得到奖赏，这种有时是严父有时是慈父，但一切都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儿女们的诚挚关怀舔犊深情。程伯伯给程家兄妹的奖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一块用有肥有瘦的五花肉烧成的红烧肉，这样的肉在萧也骐家中，别说是要他吃，连看他外婆都不敢让他看，因为他从小只要见到一丁点肥肉就会恶心反胃吃不下饭。不过对于程家兄妹偶尔出现的饭碗中的那块红烧五花肉，萧也骐却常常会垂涎欲滴恨不能自己也得到一块。这因为，这块不是普通的猪肉，是程家为了确保程伯伯每天可以完成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养活这个家，而一年四季为他常备的那碗“爸爸专用红烧肉”中的猪肉；是一个孩子得到自己最敬畏的父亲真心赏识由衷肯定的最高标志！如此动人的情感和情景，萧也骐在每月来看自己一次，一起吃顿晚饭，问几句“最近怎么样？”、“听不听话？”、“考试好不好？”、“是进步还是退步？”等千篇一律的套话，然后在楼下他们的睡房中休息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匆离去的父母身上，当然是不可能得到的。事实上在程家搬来前，萧也骐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令人动容让人向往的情感和情景。他当然也十分喜欢程家五兄妹热闹融融，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并且无需别人帮忙自家兄妹关起门来可以打牌下棋玩任何游戏。自己虽说也有个长着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梳着两条小花辫、模样像个瓷娃娃的漂亮妹妹，但因为她是和父母同住——她三岁时外公外婆曾提出接她来曹家船厂和自己同住，但被父母一口回绝了——每次见面时，除了当自己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时，她会像蚊子叫似地说声“谢谢哥哥”外，其余时候就只会躲在妈妈背后偷看着自己傻笑。

       然而，对于有些早熟的萧也骐来说，程家对他最具吸引力、常常令他乐而忘返、有时甚至恨不能成为程家“第六个孩子”的，还是程家的大哥程灵泉。当程家刚搬来曹家船厂萧也骐还是学龄前儿童时，程灵泉已是个脖子上系着一条绸做的红领巾、左臂上佩戴着三条红杠杠、右肩上背着一个大书包，走起路来精神抖擞虎虎生风的小学五年级班长、少先队大队长。后来萧也骐由程家的其他兄妹口中得知，程灵泉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班上的班长、少先队队长、三好学生、学习标兵，他所获得的奖状如果都上墙，糊满家中四壁还可有余！慢慢地萧也骐自己还发现，程大哥除了上面的优点外，起码还有另外两大优点。第一，程大哥虽然天生长得比同令人高大强壮臂力过人，但他从不仗势欺人仗力压人，相反还常常挺身而出，帮助一些弱小者，向那些专门喜欢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者，据理力争据力力争讨回公道，颇有古代专门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义士风度。第二，程大哥不光在学校品学兼优，同时还在家也是个真正的爱读书之人，只要有空，就会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入迷。并且他看书不像别人只是为了解闷追求离奇的情节，而是为了吸收各种各样的知识提高自己的智慧。萧也骐曾用一些连外公都回答不上的问题去测试他，结果轻而易举就被他解决了。所以，当后来萧也骐也背上书包踏入学校大门时，他就很自然地把程灵泉当作了学习的榜样奋斗的目标人生中第一个偶像！不过说起来有点惭愧，在过去四年中，萧也骐除了在学习成绩上勉强跟得上程大哥——在过去四年中，他的成绩一直保持在班上前三名——其他方面就根本没法提了：程大哥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当班长、少先队队长，萧也骐入学四年，却从没和学生官沾过边，连红领巾也是到三年级搭班上加入少先队的末班车才戴上的；程大哥得奖无数，萧也骐除了曾得过一次全市小学生速算比赛优等奖外，从没得过其他的奖。之所以会如此，萧也骐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就像班主任每学期都会在自己成绩报告单上所写的，是因为自己生来自由散漫、不能好好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吧。好在萧也骐不是个容易气馁自曝自弃的人，所以，他依然以程灵泉大哥为自己的学习榜样奋斗目标人生偶像，继续努力向前。

        本来，按照萧也骐的脾气性格，当他看到程灵泉和红卫兵时，他会立即冲下楼冲出门，一路急奔前去迎接他们的。不过今天他没有这样做。因为昨晚他已想好，等今天红卫兵破完自己家的“四旧”后，他就跟着红卫兵们一起投身到眼前这场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中去了。虽说由于年龄关系自己还不能真正成为一名红卫兵，但跟在他们后面，帮他们收拾收拾“四旧”物品，装装车推推车，有时遇上那种冥顽不化、死不悔改的老封建老顽固，帮助红卫兵在一旁喊喊革命口号壮壮革命声威，也算是实际参加革命了吧！所以他在楼上先换好出门穿的短衫短裤，就算下了楼也是直奔厨房，洗脸刷牙吃早餐为出门准备干粮水果和水壶。根本没想过先去外面看看。

        后来萧也骐为自己当时的安排后悔了一辈子！因为当天如果他按照自己的脾气性格，见到程大哥和红卫兵就冲下楼迎上去的话，他就绝对可以在程大哥和红卫兵之前，发现外公外婆藏匿“四旧”物品、对抗破坏破“四旧”运动的阴谋鬼计！并且很可能就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或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或用威胁利诱激烈斗争的方法，逼迫外公外婆改正错误把藏起的“四旧”物品都交出来！至少不会在自己怀着满腔革命激情，兴冲冲奔出厨房，准备和程大哥红卫兵们胜利会师时，却偏偏要面对一边是程大哥和红卫兵一边是外公外婆，剑拔弩张，令人难堪让人羞耻的对峙！然后在程大哥和红卫兵真的对外公外婆实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时，又鬼使神差阴错阳差地站错了队帮错了人——甚至因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当萧也骐在楼上兴奋地大喊“红卫兵们来啦！领头的是隔壁的灵泉哥！”时，无论是在后面厨房忧心仲仲准备早餐的仇来娣，还是仍在前门大厅忐忑不安左右为难陷于惶恐中的曹锦狮，听了都为之精神一振心头一松，多日来郁结在心中的、由痛苦惶恐愤恨紧张纠结成的重负，顿时卸去了十之八九。

       “谢谢菩萨们保佑！谢谢神灵们显灵！------”

        仇来娣放下手中的东西将双手合什放到胸前，然后望着窗外好像变得格外明亮的天空，虔诚地向菩萨神灵们感恩致谢；同时由今天清晨开始就一再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夺目而出，顺着被心中的虚火烧得干枯通红的脸颊流了下来。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红卫兵终于来了，可领头的却是隔壁的程灵泉——一个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从小就有知识懂礼貌深知尊老爱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做人道理、自己和丈夫早已将他当作亲外孙样看待的好少年！如此巧合、巧合得天衣无缝，这不是菩萨保佑神灵显灵又是什么？！因为这种保佑显灵不仅仅恩惠于自己一家，它还可以保佑恩惠整个曹家船厂！------

        仇来娣擦干眼泪脱下围裙快步向前门大厅走去。她当然不是去叫丈夫来厨房用早餐，既然红卫兵们来了，不等事情结束谁还会有心思吃早餐呢？仇来娣前往前门大厅是因为她在感恩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几分钟前对红卫兵发出的恶毒诅咒；如今既然领头的是隔壁的程灵泉，那刚才的诅咒就的确有点太过分了！所以仇来娣准备叫丈夫曹锦狮，从堆放在前门大厅里的那堆青皮红瓤解放牌西瓜中，挑出十几二十个最大最熟的，把它们切成块摆放在前门大厅的春凳上，等红卫兵们一到，就先给他们润润嘴解解渴，同时也算在暗中为自己赔个礼道个歉。

        在得知是程灵泉率领红卫兵前来曹家船厂破“四旧”后，曹锦狮心中也感到一阵高兴一阵轻松。他知道过去五年中，程灵泉对自己充满尊敬和信赖，对自己一直执孙辈礼，比自己的外孙还要执着认真恭敬有加。不过曹锦狮同时也被另一种烦恼所困惑：如果他开口问自己家中的“四旧”物品都到哪里去了，那自己该如何回答呢？不错，自己之前已编好了一套谎话，可那原本是应付素不相识的红卫兵的，如今变成了程灵泉，自己怎么还说得出口！老伴仇来娣的建议正好给他解了围。是啊，如果在程灵泉和红卫兵还没开口前，就先给他们送上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西瓜，那么凭着程灵泉的聪敏与厚道，相信就算他心中存疑，也准会放自己一马的；至少应该不会让自己当场出丑无法下台!虽然想到这些令曹锦狮老脸发烫，但这总比让自己对着程灵泉和红卫兵当面说谎好，也容易得多。

        因此，一个在曹家船厂被人尊称了大半辈子“及时雨”“智多星”的人，此时遵照自己目不识丁妻子的吩咐，立刻洗手抹凳选西瓜行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