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17

        如果说昨天在红卫兵破“四旧”碰头会上，程灵泉从司令郝保家手中抢下曹家船厂的破“四旧”任务时，有点出于一时冲动，那么，当他和自己的战友们为如何园满完成今天的任务而安排部署时，却是细心作过沙盘推演周密考虑的。

        从外人眼中看去，出身于山区农民，天生有愚昧无知劣根性的曹家船厂人，由于因缘际会天时地理人和巧合，创业成功，家家户户由贫穷潦倒的山里人摇身一变成了殷实富裕的江南市城里人。因此他们对天地鬼神命运之说特别迷信崇拜，把按时按节向上苍祈祷烧香礼佛拜神灵，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像这样一个由同宗同族过千人组成，又经过了上百年封建迷信思潮的潜移默化熏陶，不光在羊腰湾，就算在整个江南市，也是极具代表性，数一数二的“四旧”重灾区，就犹如一座用世上最硬的花岗岩砌成的全封闭式堡垒，是非常棘手不化大力气很难攻下的！不过在这个“堡垒”中已住过五年的程灵泉并不这样认为。他知道，在曹家船厂称得上“四旧”重灾区的，其实只是以曹家兄弟后人为主的大小船厂，以曹家外姓亲戚朋友为主的渚头上，人们只有逢年过节才在祖先牌位前烧烧香叩叩头。就算在大小船厂，真正相信鬼神把“四旧”物品当圣物样宝贝的，也只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其中更以一字不识的家庭妇女为多。此外，程灵泉还知道，曹家船厂就像许多同宗同族共同生活的氏族社区一样，对族内的尊卑长幼名声威望特别看重。因此，如果在曹家船厂有一位辈份够人望高的人能站出来，带头作出破“四旧”的好榜样，那么就算有人对破“四旧”运动认识不足，曾经想过要负偶顽抗破坏运动的话，最终也一定会看榜样听教诲打消自己的蠢念的。而这个可以令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势如破竹迎刃而解的钥匙式人物，程灵泉在来曹家船厂前就已心中有底，那当然就是自己家的隔壁紧邻、有曹家船厂“及时雨”“智多星”之称的曹锦狮！因此，在外人眼中是江南市破“四旧”重灾区、封建迷信顽固堡垒的曹家船厂，在程灵泉眼中，不仅不可怕，甚至还可能比别处更容易攻克。

       如果是曹家船厂的其他人，程灵泉还不敢拍胸保证，对于曹锦狮，他敢说有十二分把握。这不光因为在过去几十年中，曹锦狮所做过的、至今仍被曹家船厂人津津乐道广为传说的丰功伟绩，件件都证明了他是一个知时势识大局懂得顺应时代紧跟潮流的人；同时还因为在过去五年朝夕相见的日子里，自己心中早已发觉，曹锦狮表面上看上去和同令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实际上他的心里很年轻，同时更是个不信天意信人意、不信神力信人力的无神论唯物主义者！不然，在过去五年中自己不可能和他那么亲近，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外公般尊敬爱戴。所以，程灵泉才安排束卫红带领红卫兵从几乎不会有阻力的渚头上开始破“四旧”，而他自己则带队从最可能遭遇到顽抗的大小船厂的小船厂开始破“四旧”。从小船厂开始实质上就是由曹锦狮家开始——因为自己家由于父母奶奶都不信神。加上经济条件所限，所以家中没有任何“四旧”物品——程灵泉的设想是这样的：如果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一切顺利，那当然是皆大欢喜好事一桩；如果遇到阻力，他就用曹锦狮家做榜样，向那些冥顽不化者作榜样宣导；如果阻力太大，凭程灵泉自己和红卫兵的宣导难以奏效，那他就会向曹锦狮求助，请他出面对那些花岗岩脑袋进行现身说法。程灵泉坚信，只要自己提出请求，曹锦狮就一定会答应；而在曹家船厂，只要曹锦狮出面，就没有说服不了的人、攻克不了的难关！也许就因为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今天早上出发前，当大学生许晓银像往常一样，将一叠叠预先裁剪好、准备给冥顽不化的老封建老顽固挂牌游街用的硬纸板装上板车时，程灵泉用不满的口吻让他放下，说曹家船厂人不用这些东西。

        然而，当程灵泉带着自己的战友来到自已家门口时，他立刻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很可能是错误的。因为他看到小船厂家家户户门前小广场上所堆放的“四旧”物品，都可以用少得可怜来形容；其中少得最离奇荒谬的，居然是自己心目中曹家船厂破“四旧”的样板、隔壁紧邻曹锦狮家！------

        “啊，灵泉，你们来啦，这么大的太阳这么热的天，真是辛苦你们了！快，叫同学们快进来，每人先吃块西瓜解解渴、休息一下。看，我们家别的没有，西瓜可是有一大堆，你们尽管放开肚子吃！------”

       当程灵泉带着他的战友们来到曹锦狮家门口时，早已等候在前门大厅的仇来娣立刻热情地迎了出来，她一把抓住程灵泉的手往自己家中拉，同时帮他招呼后面的战友们。曹锦狮则脸带微笑手拿西瓜刀站在前门大厅内一张摆满了西瓜块的春凳旁，那模样好像在告诉来人：你们尽管吃，如果不够，我马上再切！

        说句实话，如果换个时间地点，在这么热的大伏天，又顶着炎炎烈日走了那么远的路，可以坐下休息一下，再来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西瓜，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美事！程灵泉相信自已身后的战友们，一定有很多人和自己看法相同。不过尽管程灵泉现在嗓子眼冒火鼻孔冒烟，但他对眼前的西瓜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因为此刻他嗓子眼的火鼻孔中的烟，不是因为天气炎热长途跋涉生出的饥火渴烟，而是因为突然发现自己被平生最尊敬最信赖的人，似小孩般戏耍蒙骗而生出的恼怒之火羞耻之烟！当程灵泉刚看到小船厂家家户户门前少得可怜的“四旧”物品时，心中虽然感到错愕感到失望但同时也存着几分侥幸几分希望；他希望曹家船厂人没把家中“四旧”物品交出来，并不真如外人所预料的，是想用欺骗隐瞒藏匿的方式，来对抗破坏今天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而是因为他们家的“四旧”物品太多太大太累赘，所以他们想等到红卫兵们到来后，帮他们一起搬运。可当他现在站在曹锦狮家门口，看到他家的前门大厅、中间客厅都人为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时，他心中的侥幸希望倒是立刻化为乌有；代之的，是由于自己的理想信任被无情地糟蹋，接下来很可能不得不对曹家船厂人采取“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等激烈的革命手段，而生出的伤心、恼怒和愤恨！因此，曹锦狮夫妇此时热情洋溢的欢迎，身后春凳上摆放得整整齐齐汁水饱满鲜红欲滴的西瓜，就都成了阴谋成了诡计，成了恼人的戏弄、往火上浇的油！

        不过程灵泉没有立刻发作，他悄悄做了个深呼吸调整自己内心激昂的情绪。是的，虽说曹家船厂人眼下的表现如此可恶可恨冥顽不灵，可自己却无法即刻忘却在过去五年中，包括眼前曹锦狮夫妇在内的整个曹家船厂人，对自己全家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和帮助——尽管这种个人恩惠和眼下进行的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运动，以及时代赋予自己这代人的革命重任和革命大义，是不应该相提并论甚至是相冲相克相逆的！——此外，在场的人也许只有程灵泉心中明白：根据曹家船厂特有的人文地理环境，如果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由曹锦狮家开始就必须采用激烈手段的话，那接下来整个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就很可能是一场费时费力费神、甚至用腥风血雨来形容都不为过的硬仗！虽然程灵泉丝毫都不怀疑，无论曹家船厂人如何顽抗、垂死挣扎，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自己和战友们；但这样的过程和结局，是程灵泉最不愿意看到、同时也是最想避免的。因此，他暗中决定：在正式采取行动前，无论如何也要给曹锦狮夫妇和全体曹家船厂人，同时也是给自己和自己的战友们，多一点机会——如果自己可以多点耐心多费些唇舌，让曹锦狮夫妇明白革命的大义、时代的精神、历史的进程，明白眼前这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破“四旧”运动，对我们国家、民族、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千秋万代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也许他们就会明白过来幡然醒悟，不光交出自己家藏起来的“四旧”物品，甚至可能会用自身的经历帮助自己和红卫兵，去说服曹家船厂其他冥顽不化的人；如果真是这样，那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最终还是有可能会按自己的理想和希望圆满达成的；因为说到底，曹锦狮夫妇——特别是曹锦狮——在老一辈的曹家船厂人中，还是最开明、最讲理、最能跟上时代，同时也是和自己最亲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