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18

       “谢谢锦狮外公锦狮外婆。”程灵泉走进曹家站在曹锦狮夫妇面前向他俩表示谢意，“不过你们不要去忙了，因为我们今天不是来吃西瓜的，是来破‘四旧’的。请问你们家的‘四旧’物品都到哪里去了？------”程灵泉主要望着曹锦狮，用直接了当的口吻问。

       “我们家的‘四旧’物品？这------那------”曹锦狮一愣，有点不知所措地重复程灵泉的问话。虽然程灵泉说话的语气很平和声音也不高，但他的问话听在曹锦狮耳中还是像个晴天响雷，从耳朵一直震到心坎！他放下手中的西瓜刀抬头重新看着程灵泉，脸上的微笑已消失，代之的是凝重的神色和突然冒出的汗水。他并非无话可说，相反是话多得不知该如何说，因为他有两套说辞憋在心里，一套是真的，一套是假的；真的不能说，假的因为对象是程灵泉曹锦狮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喔，灵泉，我们家的‘四旧’物品不都在外面小广场上放着吗？你看，都在那里------”仇来娣重新一只脚跨出家门，指着门外的小广场对程灵泉说。她的反应很直接，她觉得程灵泉毕竟是个队长，所以在手下人面前理应做做样子。

       “不，我不是问门外那些。我是问你们家原先放在前门大厅和客厅的，像棺材神案神台神像等真正的‘四旧’物品。它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程灵泉看着曹锦狮夫妇说。他原本很想再婉转些，但由于到现在曹锦狮夫妇似乎还像骗小孩似地对待自己，因此心中实在有点不忿，就忍不住直接把重点说了出来。

       “什么？！------什么前门大厅客厅？什么棺材神案神台？我说姓程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听到程灵泉的问话，曹锦狮夫妇全身一震，仇来娣立刻气急败坏对程灵泉怒吼。直到现在仇来娣才真正明白：眼前这个在过去五年中被自己和丈夫看作亲外孙，出钱出力出精神关怀爱惜帮助的好孩子，骨子里其实是个专门吃里扒外、恩将仇报、翻脸不认人的反骨贼！“姓程的，我告诉你，我们家的四旧五旧就是门外那些。如果你不信，大可叫你手下那些红卫兵白卫兵上我们家搜一搜。反正你们现在吃饱了就是到别人家去偷去抢去胡作非为！------”仇来娣气呼呼走回家中，她站到程灵泉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对他嚷。

       “嗨，死老太婆，你不要太嚣张！你们曹家船厂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家中都有些什么样的‘四旧’物品，我们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奉劝你们一句：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非得见到棺材才落泪，把我们程队长的一番好心当成驴肝肺！否则，到时就算你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想跪地求饶可能已经晚了！------”

        突然，大学生许晓银从门外人群中冲了进来。他站到程灵泉身旁，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曹锦狮夫妇，阴森森地对他们说。那样子既像老师训斥学生，又像猫在捉弄老鼠。许晓银的个子和程灵泉差不多，但穿着一身帆布工作服、基本已经发育成熟的身躯比程灵泉更强壮更有男人样。他的相貌称得上英俊，但由于眉眼间多了点阴沉少了些真诚，所以给人的感觉就打了很大的折扣。他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就对程灵泉被选为班上革命学生代表红卫兵分队长，持保留看法。他觉得过去学生时代，程灵泉作为一班之长管管班务带领同学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确很称职；但现在进入了革命造反年代，昔日的学生成了今日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再由他当班上的头，带领全班同学投身到眼前这种轰轰烈烈你死我活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就明显让人感到太嫩太软太缺乏革命意志革命斗志了。可惜的是，他上有红卫兵司令郝保家的赏识，下有全班同学死心蹋地地爱戴，因此从开始时的革命学生代表到眼下的红卫兵分队长，都非他莫属。其实许晓银从运动开始就抓住一切机会拚命表现自己，希望能压过程灵泉成为全班同学心目中最善于、最懂得革命的人，结果却令他啼笑皆非：除了程灵泉真正欣赏他把他当个人物外，班上的其他同学对他的表现不是持怀疑态度就是视若无睹！所以弄得他现在内心常常处于一种既可笑又可怜的矛盾状态：既千方百计想捕捉程灵泉的缺失、希望他在同学们面前出丑露乖威风扫地，又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去帮他助他、以维持他对自己宝贵的欣赏信任和尊重！今天其实也是如此：许晓银早就发现程灵泉只要遇上曾对他有恩的人，就特别容易迷失方向丧失斗志，变得特别软弱不知所措；像曹家船厂这种显然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显然不只是对他而且是对他们全家，照顾有加恩泽不菲的地方，对程灵泉来讲就更是一个大陷井；看他前瞻后顾、左支右绌对付两个老家伙的窘相，让人相信如果没人帮忙，别说是程灵泉自己，恐怕连市八中红卫兵的革命声誉，今天都可能在这里受到拖累、阴沟里翻船！——如果真想整倒程灵泉，恐怕再也没有比眼前更好的机会了！可最后自己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帮他助他舒困解围；因为许晓银心中十分明白：就算程灵泉倒了，自己也不可能取而代之！原本许晓银还想表现得更为淋漓极致一点，但被程灵泉拦住了。

        “锦狮外公，你知道吗？今天当我和同学们前来曹家船厂破‘四旧’时，我在路上曾想过，在这次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中，你一定会像过去一样，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紧跟时代紧跟革命，站在所有曹家船厂人的前面，成为曹家船厂破‘四旧’的模范榜样。我甚至想过，如果曹家船厂真有人一时想不通，妄想用欺骗隐瞒藏匿的方式，来对抗这次破‘四旧’运动的话，你一定会帮我去开导他们说服他们，帮助他们克服困难改正错误。我做梦也没有想过，我在曹家船厂遇到的第一个对抗破坏破‘四旧’运动的人，居然会是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不过我要诚实地告诉你，你这种做法想法绝对是错误的！如果你们现在改正还为时未晚。------”程灵泉十分诚恳地对曹锦狮说。

       接下来，他用最简洁通俗易懂的话向曹锦狮宣讲了中国社会当前的新形势新发展。他从几个月前开始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讲到眼下轰轰烈烈的破“四旧”运动；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伟大高瞻远嘱，讲到经过一系列革命运动后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将会有如何伟大的成就、辉煌的未来。------程灵泉之所以如此费尽口舌苦口婆心，主要是因为仇来娣的胡搅蛮緾、许晓银的愤怒、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红卫兵们的不满鼓躁声。这中间让程灵泉尤为恼火担心的，是仇来娣泼妇骂街式对自己对红卫兵的攻击抹黑！不错，程灵泉心中清楚，仇来娣这些行为举措并不代表她真的反动透顶，真的是想恶意攻击自己和红卫兵，达到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坏破“四旧”运动的反革命目的；不，这只是因为她目不识丁、做过纱厂女工、练就了一张“剪刀嘴”，加上后来嫁了曹锦狮，躲在丈夫翅膀下几十年没有遭遇过挫折，因此养成了骄纵蛮横的脾性！然而这些只有自己明白，落到战友们眼中，这种肆无忌惮尖酸刻薄的言辞，绝对是对红卫兵、对破“四旧”运动、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恶意攻击和破坏，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行为！别说是拉出家门挂牌游街，就算更严厉的惩罚也死有余辜！可自己又怎忍心让他们去遭受那样的屈辱和折磨？！因此，程灵泉就只能按照曹家船厂以一家之主为主的传统，直接和曹锦狮对话，希望自己的“锦狮外公”在最后关头站出来，端正思想认清形势改正前衍，以避免化解一场即将降临到他俩头上的危机灾祸！可是，他的一番苦心今天似乎注定要白费了。

       “行了，行了。我说姓程的，你就不要再像老和尚念经，给我们讲什么革命、什么红江山绿江山了！我们年龄已大，就快进棺材了，听不懂也不想听！------”

        先是仇来娣打断了程灵泉的苦口婆心，撇着嘴不屑地对他说。然后是曹锦狮挡住妻子用平静的口吻对程灵泉说：“对不起，灵泉，我们家的那些‘四旧’物品前二天我们自己已经处理掉了。”

       “你们自己处理掉了？所有的东西？------”程灵泉一愣，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曹锦狮。“那好，请你告诉我，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处理的？有谁能证明？------”程灵泉繃紧着脸问。他的心底有一股怒气在慢慢升起，同时又感到说不出地伤心悲哀：昨天下午他曾回家一趟，当时他至少知道曹锦狮家前门大厅内的两口棺材还好好地摆在那里，再说，他也绝对不会相信，曹锦狮和仇来娣——特别是仇来娣——会亲手毁了自己的“宝物”！

         “灵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反正就是该烧的烧了，该丢的丢了。”曹锦狮继续不温不火地说。“要不这样，如果有你们不信，就像小骐外婆说的，就上我们家搜一搜吧。”曹锦狮主动邀请。

        对不起，小灵泉，我只能用谎话蒙骗你了！曹锦狮在心中对程灵泉致歉。曹锦狮当然不会像妻子一样，认为程灵泉是个吃里扒外恩将仇报的“反骨贼”；不，他知道眼前的程灵泉骨子里仍像过去一样，是个心地善良为人忠厚同时又富上进心的好青年！可是，他也的的确确像自己前二天在马路上、在市中心广场上所见到的许多青年人一样，在过去短短几个月中，被某些不洁、疯狂、甚至是邪恶思想所蛊惑所侵蚀——也许就是过去人们所说的“洗脑”！——让他们原本纯洁憨厚的赤子之心，渗入了一种由冲动、狂妄、暴戾、以及正好符合他们年龄的虚荣、自负、急功近利混合成的偏执，把这些原本一直以克已复礼、尊师重道、修身养性为人生最高目标的彬彬学子，改变成了一朝爆发就可以把人间正道搅个天翻地覆、把太平盛世推向毁灭深渊而不自知的混世魔王、洪水猛兽！这很像史上所说的“长毛”、“拳匪”！------曹锦狮并不懂得现代政治学社会学，也不是个对世道有非凡洞察力、特别敏感思维的人，他以上的想法和看法，是他从市中心广场回来后，利用自己超过一甲子的人生经验、以及他被曹家船厂人称道的那一点点智慧，细细推演慢慢捉摸出来的。他同时还明白，要让眼前这些可怜的孩子醒悟、明了事情真相，除了京城的伟大领袖也许能做到外，更可能的，是要等他们自己慢慢长大，通过自己的人生磨难和历练，慢慢反思慢慢醒悟！而这就是他现在决定要用谎话去蒙骗程灵泉的原因。这就犹如家门不幸，出了几个身患“失心疯”的孩子，在医生还没出现自己又无法帮助他们时，就只能用哄骗的方法先稳住他们，同时把可能会被他们毁坏的“宝物”——这些“宝物”不仅仅是看得见摸得到有价可估的，更包括那些看不见摸不到无价可估的人间正道、正气！——先藏起来保护好，以免等他们醒悟后发现自己所做的傻事蠢事错事，追悔莫及后悔不堪，甚至让沉重的负疚感罪恶感压垮！曹锦狮知道自己眼下的做法很可能会激怒红卫兵，令他们对自己家做出些没理性甚至疯狂的事，但为了保护人间正道正气，冒些险作出些牺牲也是应该的；更何况他心中总认为，眼前这些“有病的孩子”——特别是他们的队长程灵泉——骨子里仍是人，在他们的心灵深处，一定仍有人性的火花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