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19

        正当程灵泉准备出门去安排对曹锦狮家的抄家行动时，穿着短衫短裤，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大书包的萧也骐，从后面厨房兴冲冲地跑了出来。看到程灵泉，他立刻高兴地走了过来。

       “小骐，你知道你们家的‘四旧’物品都到哪里去了吗？”程灵泉问萧也骐。

       “我们家的‘四旧’物品？！------”萧也骐一脸茫然地看着程灵泉，他把头自然地转向大门外的小广场，然后他的脸突然胀得通红。

       “你外公告诉我，说你们家的‘四旧’物品烧的烧、丢的丢，都由你们自己处理掉了。这是真的吗？------“程灵泉望着萧也骐的眼，继续问。

       “不！我不知道！不知道！------”萧也骐突然别过头痛苦地大叫。他的眼中涌满了泪水。他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外公外婆。

       “姓程的，你这个反骨贼！你要发癫发狂发疯发威尽管朝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来发！不要去吓一个孩子！枉为他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大哥！------”

        仇来娣冲过来挡在程灵泉和外孙的中间。她用怨毒的目光瞪着程灵泉，对他发飙。她转过身想去拉自己的外孙，但被对方闪过了。萧也骐取下肩上的书包，恶狠狠地向摆满西瓜的春凳上砸去，然后低下头，向后面客厅跑去。

       “我说程队长，你对他们可是够有情有义了。但你看看，他们领你的情认你的义吗？！------”许晓银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站到程灵泉面前，一边侧着身对曹锦狮夫妇挥动着手，一边拧着头看着程灵泉说。“我看他们都典型的花岗岩脑袋、茅坑石头，不给他们来真的，他们是决不会开窍低头的！至于那小的也不是个好东西，你别指望他会对你说真话。好了，还是赶快采取行动吧。再这样下去，别人会以为你真有什么私心杂念呢！------”

        程灵泉和许晓银回到了门外战友们中间。程灵泉不得不承认，许晓银的话虽然刺耳却是对的。他收起心中的杂念，为进入曹锦狮家搜查作部署。他决定委派许晓银带领六男二女九个红卫兵进入曹锦狮家。他向搜查队员们详细介绍了曹锦狮家的住房结构、以及可能藏东西的地方。当搜查队出发前，程灵泉再次向他们强调：我们是来破“四旧”的，根据毛主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凡是和“四旧”有关的东西，一件不放过；和“四旧”无关的东西，一件不准碰！

        八名红卫兵在手持一根铁钎、模样有几分像当代福尔摩斯的许晓银的率领下，进入了曹家。大约二十多分钟，他们满脸灰尘一身臭汗，手中拿着几个断胳膊缺腿的香炉烛台，从曹家退了出来。

       “程灵泉，我敢拍胸脯保证，这两个老东西早已有计划有预谋地把家中的‘四旧’物品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因为我们已经搜查过了所有地方，包括阁楼后面厨房花园，没有发现任何‘四旧’物品的蛛丝马迹！”许晓银站在程灵泉面前，一边擦抹脸上的灰尘汗水，一边激动地汇报。“程队长，是该我们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提议，立刻把这两个老东西拉出家门，给他们挂上牌子让他们游街示众！这样，他们才有可能老实交待家中‘四旧’物品的真正去向！------”许晓银咬牙切齿地说。

        许晓银的话破天荒得到在场战友们的一致赞同。甚至有人建议，就算曹锦狮夫妇最后交出家中的“四旧”物品，对他们刚才肆无忌惮攻击红卫兵、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破“四旧”运动的反革命言论和行为，还是应该追究严惩！至少应该让他们挂上牌子在曹家船厂地面上游街一、二圈，以儆效尤！------

        为什么你们一定要逼我这样做呢？啊！！！------程灵泉在心中大声呐喊！他的呐喊当然不是对自己的战友们，而是针对此刻正站在自家门前、不断向这边探头张望的曹锦狮夫妇。不过，这已是程灵泉最后一次在心中呐喊了，因为此刻他已下定决心：无论这次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结局如何，自己也一定要尽全力把它完全、彻底、不折不扣地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当曹锦狮看到红卫兵在自己家一无所获后，仍聚集在自己家门外小广场上讨论争辩，没有丝毫离去的迹象时，他心中就隐约感到：看来自己夫妇这次很可能在劫难逃了，要真正去体验所谓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害怕，可事实恰恰相反，他不仅感到很坦然很平静，甚至内心深处还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动，连心中原先存有的焦虑和不安，也在无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他对自己的这种心理状况感到奇怪不可思议，但很快就悟通了：原来是因为自己已经年近七十，却还有勇气为自己认定的道理和是非，挺身而出去冒险去牺牲，去向那种别说是对老年人、对年轻人也是十分屈辱难以承受的非人磨难挑战叫阵，而生出的某种既像“舍身饲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仿佛是返老还童重回年轻时敢爱敢恨的激情所激励的缘故！——因此，面对即将来临的“大祸”，曹锦狮心中不仅没有恐慌痛苦，相反倒有一种盼望它成真、早点来临的感觉。

        不过曹锦狮心中仍有担忧，那就是他的老伴仇来娣！一个心底单纯善良，却天生一副急性子，还有一张不肯饶人的“剪刀嘴”，说话做事只凭感情不知转弯抹角更不懂委曲求全的女人；到时如果自己蒙难，她一定会心浮气躁胡言乱语让人抓到小辫子，再加上她那种刚烈的宁死不屈的脾性，最后搞出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一点不出奇！因此，他一定要抓紧时间去开导她稳住她，以保她能安然无恙。

       “阿娣，等一下如果红卫兵再回来，我希望让我来回答他们。”

        曹锦狮把一直站在门口监视着红卫兵动静的仇来娣拉回家中，然后压低嗓门对她说。

        “什么？他们刚才不是已经上我们家搜过了，知道我们家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他们还要回来呢？！”仇来娣看着丈夫吃惊地问。她忽然脸色一变，原本退去的虚红又重新浮上了脸颊。“这些天杀的小流氓小土匪，难道他们非把我们逼疯逼死才肯罢休？！------”仇来娣对着远处的红卫兵，用悲怆的声音呐喊。她全身颤抖，像一头跌入陷井的母狮，既怒不可遏、又觉得无路可逃。

        “阿娣，阿娣，你先别急，这也许只是我多虑。”曹锦狮连忙拉住妻子的手，安抚她说，“但是如果真的有事发生，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把事情都推在我身上，让我来和他们周旋！------”曹锦狮恳求妻子。

       “不，我倒要看看，这个吃里扒外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反骨贼，和他那帮有人生没人管的小畜生，他们究竟敢拿我这个老太婆怎么样？打我？斗争我？把我拉出去千刀万剐？！我不信现在就真的没有王法了！！！------”仇来娣的呐喊变成了咆哮。她昂首挺胸向大门外移动，充满愤懑的身体已成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曹锦狮一下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此刻无论怎么解释，都已无法让妻子明白眼前的危机和自己的苦衷，因为她已像早上一样，陷入了疯狂迷乱！“阿娣，你给我听着，除非你认为我已老了，不如你了，否则你就不要节外生枝乱逞强，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你懂不懂？答不答应？啊？！------”曹锦狮又一次抓住妻子的肩膀，把她拉到一个角上，然后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

        仇来娣的眼眶又红了，但这次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她用理解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丈夫，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摇了摇头；她的嘴唇哆嗦着，好像有话要说，但最后又没有说。原本曹锦狮还想多叮嘱妻子几句，但这时程灵泉带着许晓银和另外四名红卫兵，已跨过门槛重新站到曹锦狮夫妇面前。

        唉，真刀真枪的时分终于来了！——曹锦狮看着面前六位表情特别严肃、眉宇间透露着一股煞气的男女红卫兵，心中这样想。他突然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并不像数分钟之前所感到的那么坚强、无畏无惧！------

       “小骐外公外婆，我想再次告诉你们，我们这次前来曹家船厂，目的就是要把曹家船厂家家户户的‘四旧’物品完全、干净、彻底地收走，然后集中销毁。这也是这次破‘四旧’运动的中心任务，是谁都不应该逃避不应该抗拒的。所以，我现在最后一次问你们，你们家的‘四旧’物品究竟到哪里去了？”程灵泉站在曹锦狮夫妇面前，用有点干涩但非常坚定的声音对他俩说。

        本来，依照曹锦狮夫妇的行为，红卫兵无需多费口舌，就可以将他俩拉出家门对他俩实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可在行动前，程灵泉还是订了一个——用许晓银的话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三步行动方案”。即在真正行动前，由程灵泉对他俩进行最后一次政策宣导和劝说；如果不行，就由红卫兵把他俩押出家门，在门外小广场上挂牌示众；如果此法还不行，那就只能给他俩挂上牌子戴上高帽子，然后由红卫兵押着，在整个曹家船厂甚至羊腰湾地区游街示众。也许这些做法最后仍难令曹锦狮夫妇屈服，但对曹家船厂绝大多数的老封建老顽固，绝对会带来极大的震惊和恐慌，绝对可以起到“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作用！作为对曹家船厂人有较深入了解的程灵泉还认为：像曹锦狮夫妇这样，不光在曹家船厂和羊腰湾，甚至在江南市的老一辈人中间都享有很高声誉的人，在自己拟订的这种渐进式的革命方法下，也许不用走到最后一步，他们就被这种平生未遇的“奇耻大辱”所摄服所压垮了！——而到时，一切难题当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灵泉，刚才我已和你说过，我们家的‘四旧’物品我们已经处理掉了，你也派人上我们家搜查过了。可现在------”曹锦狮和蔼地对程灵泉说。

       “曹锦狮，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要执迷不悟、还想用谎话来欺骗我们、想蒙混过关呢？！------”程灵泉再也忍不住了，他大喝一声打断了曹锦狮的说话。“我实话对你们说，昨天下午我曾回来过，当时见到你们家的‘四旧’物品还都好好的在家中摆着。刚才我又回家问了我奶奶弟妹，他们都没有看到你们家昨晚烧任何东西。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处理你们家的‘四旧’物品的？！------”程灵泉真的很想保持冷静、风度，可实在难以做到。他气呼呼地看着曹锦狮，神态上再也无法掩饰对对方的鄙视和厌恶。

       “姓程的，你这个吃里扒外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反骨贼、卑鄙小人！你有什么资格叫曹锦狮？！你有什么权力来审问我们？！告诉你，我们家的四旧五旧都是我这个死老太婆藏起来的，我就是不告诉你们！怎么样？！你们要杀要剐尽管可以冲着我来！------”

        突然，仇来娣像一枚炸弹般爆炸了！她上前一步站到程灵泉和丈夫的中间。她和程灵泉胸对胸脸对脸，一双仿佛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凶狠地盯着对方。她用过去当纱厂女工练就的“剪刀嘴”、以及像机关枪扫射般般的讲话速度，把过去五年间自己和丈夫以及外孙，对程家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特别是他们五兄妹——如何出钱出力出爱心、千般呵护百般帮助，结果现在却落得个被人出卖、恩将仇报、甚至恨不能把他们全家都逼疯逼死才甘心的经过，一针见血、淋漓尽致地数说了一遍。最后，她用家庭妇女那种尖酸刻薄奚落不堪的腔调，向在场的人总结说：

       “说真的，在过去五年中，如果我们化这么多心血养条狗的话，那现在只要听到我们的声音，它就一定会摇着尾巴向我们跑来。至少不会像某些人面兽心的混帐东西，不仅不懂得感恩，还会反咬我们一口！真是人有良心狗不吃屎啊！------”

        也许是因为仇来娣的爆发来得太突然，令在场的红卫兵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也许是仇来娣所讲的事，除了程灵泉外，对于现场的红卫兵们来说，实在难以一下子和当前占据了他们整脑子的革命、斗争、破“四旧”等天下大事相联系；因此，当仇来娣滔滔不绝时，虽说在场的红卫兵都对她恨之入骨，但由于程灵泉没有反应，大家也都没有反应。结果当仇来娣吐尽心中怨气，站在那里恶意地欣赏着，被自己的机关枪扫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表情既愤怒又痛苦的程灵泉时，现场居然出现了几分钟的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