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20

        第一个打破冷场的，当然是和仇来娣面对面，被她的恶言恶语激怒得脸红脖子粗、浑身上下汗流浃背的程灵泉！当仇来娣刚开始发飙时，程灵泉还在心中告诫自己：眼前不过是一个年老无知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因为愚昧而发出的一派胡言！自己只需坚守革命理念和原则，不为她的胡说八道所惑，就根本无需和她计较理论。可后来随着仇来娣越说越难听，甚至谎言惑众——仿佛在过去五年间，如果不是因为她们家的善心和救助，自己五兄妹早就呜呼哀哉无法存活了！——时，他年轻的心火被勾了出来。他很想大声反击：我们五兄妹可都是有父亲母亲奶奶的孩子，不是孤儿！更不是靠着你们这样的“大善人”、“好邻居”，才生存长大上学读书活到今天的！不错，在过去五年中，你们给了我们全家特别是我们五兄妹很多帮助照顾，可那都是出自于你们自愿，不是我们死皮赖脸祈求乞讨来的！再说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用这些私人之间的小恩小惠，来要求我放弃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所应有的革命精神和革命原则，在破“四旧”这种大是大非问题上放你们一马呀！------不过最后他还是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没有真的反击。直到后来仇来娣把他比喻成连狗都不如时，他的忍耐力才真的破功！------

       “仇来娣，如果你喜欢尽管可以胡说八道！但如果你想用这种方法从今天的破‘四旧’运动中脱身，那绝对是做梦！------”

        程灵泉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用沙哑的声音对仇来娣说。他突然后退半步，举起颤抖的手，用力向下一挥，便转身冲出了曹家大门。

       “快，快把这个死老太婆拉出去！哼，我倒要看看你这块茅坑石头，究竟有多臭、有多硬！------”

        看到程灵泉终于发出了行动信号，站在一旁早已恨得心中骂娘的许晓银，立刻指挥两个女红卫兵上前把仇来娣拉出家门批斗示众，同时他把脸凑到仇来娣面前，阴阴地对她说。说实话，如果今天是他负责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那他根本就不会给仇来娣有如此恶毒淋漓尽致的表演机会！他会在仇来娣刚开口时就冲上前，给她两个响亮的耳光，打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立刻让战友们把她拉出去，或罚跪罚站或游街示众，决不会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这不光是因为他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就寻找一切机会表现自己，更因为他由小到大对那些看上去面目可憎、说话碎言碎语、最喜欢用阴毒字眼伤人的老太太，有一种本能地憎恶与愤恨！许晓银生长在一个父母长期分居、说有父母其实只有母亲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名在上海锅炉厂工作的高级技师，母亲则是一个嫁进门就莫名其妙遭到婆婆白眼、憎恨的纱厂女工。后来老太太还把这种莫名的憎恶延续到唯一的孙子身上，动不动就会用各种阴毒言辞辱骂他们母子，好像他们不是她的亲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因此，虽说这位自命不凡的老太太在数年前已去了极乐世界，但这种对老年妇女的憎恶，却在许晓银的心里扎下了根。

        由于仇来娣在押出家门时拚命挣扎反抗，并且虽然是个老太婆力气却很大，所以许晓银和另外两个男红卫兵就不得不上前帮忙。结果当他们好不容易才把仇来娣拉到门外小广场上，强迫她低头站好后，却把一家之主的曹锦狮忘在了家里。

        当仇来娣用恶毒的言辞作武器，向程灵泉发起突袭时，曹锦狮的第一个感觉是非常恼火。他觉得妻子现在根本不应该采取任何行动，更不该用如此恶毒的语言去折辱程灵泉！——说实话，要不是亲耳听到，他真不敢相信妻子还有如此可憎的一面！可他深知妻子的脾气，这时除非把她一掌打昏，否则没人可以拦得住她！因此，在仇来娣像一把愤怒的机枪样对程灵泉狂扫时，曹锦狮只能默默地站在妻子背后，为程灵泉为妻子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痛苦感到难过感到悲伤感到羞耻！后来当忍无可忍的程灵泉进行反击，命令手下把仇来娣拉出家门时，他的心中感到非常担心，他担心妻子会和红卫兵拼命甚至撞墙自杀！如果真的那样，曹锦狮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收场！------所幸仇来娣并没有。当她被押到门外小广场上后，甚至还出人意料地安静了下来。然而，当曹锦狮看着妻子站在毒太阳下，被那些愤怒的红卫兵包围着，用铺天盖地的革命口号狂轰烂炸时，他的心又痛苦得抽搐了起来——他希望此刻站在小广场上，被红卫兵们包围着折腾着的，不是妻子，而是自己！------

        如果曹锦狮知道妻子此刻心中真正的想法和打算的话，也许就不会——或者更会！——感到如此痛苦不安了。原来仇来娣虽然目不识丁，但却是个心智聪慧反应灵敏的人。当丈夫曹锦狮委婉地告诉她，说那些该死的红卫兵对他们家可能不会善甘罢休时，她即刻就明白了传说中因为对抗破“四旧”运动，被红卫兵拉出家门，罚跪罚站甚至像耍猴似地挂牌游街的惨剧，很快就会落到自己夫妇头上！仇来娣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上子年纪、颜面并不值钱、同时又理应为护神而献身的普通家庭妇女，遭此磨难可说理所当然、理所应当！可自己的丈夫曹锦狮，却是个一辈子不光在曹家船厂羊腰湾地区，就是在江南城，也是受人尊敬令人钦佩响当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遭此奇耻大辱，那叫他往后还怎么在人前露脸昂首挺胸做人？！更何况，他完全是因为自己才被拖下水、才这么做的呀！所以，当曹锦狮想尽办法希望妻子能置身事外时，仇来娣心中其实已拿定了主意：要用世上最恶毒最阴损的言辞，向姓程的反骨贼和那帮小土匪小流氓挑衅，激起他们的怒火，让他们把所有的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只拉自己出去罚跪罚站游街示众，这样才有可能令丈夫逃过此劫保住颜面！------

        如今妙计得逞，仇来娣当然安静了下来。她低头站在烈日下，耳朵里都是红卫兵愤怒的口号声和谩骂声，可她心中一点也不感到痛苦难过，相反脸上还有喜色。而让程灵泉和在场的红卫兵感到更诧异的，是当促狭阴损的许晓银觉得不能太便宜仇来娣，因而从曹家找到一口有半缸又黑又臭盐卤水的腌菜缸，命令仇来娣脱掉鞋站进去时，她居然一声不吭就照办了！不错，只要你们不去碰我的丈夫，你们想怎么折磨我都没关系；如果你们敢去碰我的丈夫，我就和你们真的拼老命！——仇来娣站在渐渐发热的盐卤水中，一边用双耳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心中这样想。

        自从由前门大厅跑回客厅后，萧也骐就像个罚站的小和尚，一直僵立在前门大厅和内天井之间的板壁后作面壁思过状。他怎么能不面壁思过呢？！------

        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的那天起，萧也骐日也盼夜也盼，盼得就是有朝一日可以亲身投入到这场史无前例、千载难逢的革命运动中去——像过去的儿童团、红小鬼、小八路，以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未来主人翁的身份，到眼前这种时代革命洪流中去经风雨见世面！可他先是遭到年龄小不能加入红卫兵的挫折，接下来是成立红小兵的美梦又成空，现在好不容易盼到这场轰轰烈烈、真刀真枪、惊天地恸鬼神、革命烽火遍烧全国的破“四旧”运动——据说在这场运动中，人不分男女，年龄不分老幼，地方不分场合地点，凡是看到和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有关的事和物，人人可以得而诛之、得而毁之！这么做不仅无罪而且有功，因为这是一个人革命、站在时代最前列的表现！为此，萧也骐作好了许多激动人心的革命设想：他准备在自己家的破“四旧”运动完成后，就带领几个平时最要好的小伙伴，带着曹家船厂人家家户户都有的木工工具，登上市区西北角那座海拔近四百米的龙山，把山顶那座据传已超过一千年、凡到江南市的人十之八九会去攀登膜拜的古庙中的神像，统统捣毁砸烂！然后他还准备发动曹家船厂所有的孩子，去到位于羊腰湾中段、和横跨在古运河上的塔桥遥想对峙、据传也有超过八百年历史的那座古塔下，展开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它挖倒弄垮！接着——可如今，不管自己有多少伟大的革命理想，都已经因外公外婆偷藏家中的“四旧”物品、破坏对抗破“四旧”运动的反革命行为，而成了泡影、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唉，萧也骐啊萧也骐，亏你还梦想成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未来的主人翁，可实质上你却是个对革命对阶级斗争，没有一点概念、半点认识、丝毫警惕之心的糊涂虫！你不光从没有对你的外公外婆——两个生长在旧社会，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充满了封建迷信反动思想的老封建老顽固——产生过任何怀疑和警惕，甚至还甘心情愿像个傻瓜般地为他们的罪恶勾当站岗放哨！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你更蠢更混的蠢蛋混蛋了！萧也骐面对板壁在心中狠狠批判自己。他真的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在过去的十多个小时内，对外公外婆居然连一秒钟的怀疑都没曾有过？！要不然，自己一定可以发现蛛丝马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犹如一条被人羞辱被自己鄙视的丧家犬，只能躲在这里后悔、面壁思过！因为就算自己现在冲出去，和程大哥红卫兵站在一起，大义凛然大义灭亲揭发外公外婆，自己也是一问三不知、根本不知从何揭发从何说起呀！------

        当红卫兵入屋搜查时，萧也骐虽然没有转身，但他的耳朵一直竖着，他希望很快就能听到红卫兵们发出的欢呼声“在这里！------”、“我们找到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令外公外婆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破坏破“四旧”运动的罪恶阴谋彻底破产，让自己因他们的罪行而严重受伤的心灵得到一点安慰！可惜的是，直到搜查结束红卫兵们全部离去，自己也没有听到任何欢呼声。这样的结果不光令萧也骐失望，同时更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别的不说，光是竖在前门大厅里的那两口棺材，无论藏到哪里都是两个庞然大物，怎么会连一点线索也找不到？唯一的可能就是昨晚自己睡着后的，外公外婆请人用船把家中所有的“四旧”物品都偷偷转移走了。一想到外公外婆很可能等自己熟睡后叫人把家中的“四旧”物品偷偷运走，萧也骐就气得全身发抖！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就算今天程大哥和红卫兵能放过外公外婆，自己也决不会放过他们！除非他们把偷运出去的所有“四旧”物品都追回来、交出去，否则从今往后他们就甭想有一分钟安稳日子过！------

        正当萧也骐在搜肠刮肚想着该如何和外公外婆作斗争时，他听到程大哥带着红卫兵重新又回到前门大厅。接下来，他当然也听到了程大哥对外公外婆仁至义尽的最后劝导，以及外婆像疯婆子般用尽世上最恶毒的言辞对程大哥发起的无耻之极的攻击！如果说，在这之前外公外婆的所作所为已令萧也骐觉得没脸见程大哥和红卫兵，那么，当他听到外婆的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时，他就恨不能地下有个洞，可以让他躲进去永远别出来！萧也骐在板壁上找到一条缝隙，他看到外婆像个神经病似地对着程大哥张牙舞爪大放厥辞，程大哥虽然表情痛苦却始终保持风度坚定地站在那里。萧也骐对外婆的行为感到愤怒不齿，对程大哥的坚毅和耐力感到敬佩感到难过；可他此刻感到最最愤恨的，是他自小就引以为荣引以为傲、但此时却像个傻瓜般站在外婆身后、任由外婆在那里胡说八道恶毒攻击程大哥、袖手旁观的外公曹锦狮！因为外公不仅清楚知道外婆是在胡说恶意攻击程大哥，同时在场的人中间，也唯有他最有资格能力同时也是最应该阻止外婆的恶行的！可他却居然听之任之放任自由，在旁边搓手搓脚作无可奈何状！

    什么曹家船厂的“及时雨”“智多星”，什么曹家船厂最有男子汉气的英雄好汉，都是狗屁！------萧也骐恨不能立刻冲进前门大厅，指着外公的鼻子痛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