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 M街掠影B——美国江湖行 4

        瘾君子是M街上四种人中的最弱势族群。

        由于瘾君子长期吸毒加上十个人九个酗酒，因此他们无论是在反应能力还是体力上，都比一般人迟钝虚弱，加上他们前来M街几乎都是带着钱来寻找毒贩购买毒品，所以他们就常常会像可怜的小兔子样，遭受到M街上如狼似虎的流浪汉或其他闲人的强要强讨甚至强抢。我曾无数次看到有些瘾君子，亦步亦趋紧跟在毒贩后面，当付过款毒贩把毒品吐到地下时，由于行动迟缓慢了半步，结果被旁边早已虎视眈眈等候着的流浪汉或第三者，抢先一步抢起放进了自己的嘴里。虽说瘾君子们有时也会扑上前去试图夺回属于自己的毒品，但由于反应慢体力差，结果常常是毒品没夺回反被别人饱以老拳，严重的甚至受伤倒地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也许由于我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下长大的，因此M街上的瘾君子常常让我见了心中感到隐痛，为他们感到不值、有“恨铁不成钢”的遗憾；特别是当我对他们了解得多一点后，我甚至会在他们毒瘾发作身上带的钱不够或者根本没钱，因而像狗一般死皮赖脸地跟在那些毒贩后面，不停地请求苦苦哀求时，恨不能冲出去把他们拉进我的小店，先赏他们每人两个大嘴巴让他们清醒一下，然后好好给他们解说解说我们中国人“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的不朽古训！因为这些瘾君子几乎都是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中老年人，有知识的人比无知识的人多，白人比有色人种多，男人比女人多；而且当我和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有过交流甚至成为朋友后，我发现他们中间有不少人，不仅在过去就是在现在，只要毒瘾不发作，也还是很有才华很有聪敏智慧的人！然而就是由于染上了毒瘾成了瘾君子，他们就把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有的已经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亲人变成了孤家寡人，有的正在失去工作失去家庭失去亲人变成孤家寡人的悬崖峭壁上挣扎徘徊！

        在这些瘾君子中，有三个人和我过往较密成了朋友。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白人一个黑人，年龄都过了绝对无法再推托自己年幼无知的不惑之年。

        长着一付白脸书生模样名叫Paul的白人男子，是一位说话带有浓重英国口音的苏格兰人，年轻时和前妻一起从英国来美国求学，后来在旧金山定居了下来。他的前妻是本市一所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医生，他自己曾是本市一所排名前三位的中学语文老师，年轻时还出版过一本模仿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诗集，有一个现年十七岁跟随母亲生活的儿子。Paul是因为长期吸毒多次勒戒不成功，结果不仅失去了工作家庭亲人，甚至还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和自信，如今主要靠帮人代开出租车或给孩子作课外辅导谋生。我和他的相识以至相交，是因为有一次他向那位大哥级黑人毒贩的小弟买毒，那个小弟把毒品吐到地下时他没来得及捡就被旁边的流浪汉抢走了，他不去找流浪汉理论反到我店里来找黑人毒贩大哥交涉。黑人毒贩大哥知道我店的安民告示，因此立刻把他往店门外推，他误认为黑人毒贩大哥是买卖不成没仁义还包庇小弟，所以一边往后退一边威胁要大义灭亲报警揭发他们的贩毒罪行——因为他如果报警自己也很可能会被再次强制戒毒——结果被黑人毒贩大哥一拳打得飞起，撞到了店外人行道上的一棵树干上。当时我可能是因为看到Paul一付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生了恻隐之心——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没管过这种闲事——所以当那位黑人毒贩大哥冲上前继续用脚踢Paul，同时另外几个毒贩也在一旁蠢蠢欲动想上前助拳时，我突然冲出店门来到黑人毒贩大哥身后，用一点小技巧把这个比我高一个头体重有两百磅的家伙，推得向旁边接连几个踉跄危险跌倒。就在他和他的同伴都像蓄势待发的猎犬又惊又怒地看着我还没爆发时，我一边全身自然而然绷紧作好最坏打算，一边用尽量镇定的口吻对那位黑人毒贩大哥说：我的朋友，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好！你常和我说你是一个生意人，来M街是为了做生意赚钱，不是为了打人杀人，对不对？你现在如果把这个人打伤甚至打死，那你以后还怎么在M街做生意赚钱？！------这位黑人毒贩大哥总算不是一个脱了帽子就没有脑子的人，他不仅立刻从善如流把Paul从地下扶起，用纸巾帮对方擦脸上的血并说对不起，还主动提出作为补偿可以用半价卖一次毒品给Paul（这个价格是他的进货价）。

        和Paul成为朋友后，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往后有何打算？他的回答是，因为年轻时贪玩又交上了不好的朋友，每天下班后沉迷于参加各色各样的吸毒性聚会，等到自己意识到不好时，却已自身难拔了！他告诉我，由于他前妻和他离婚七年后既没有再婚也没交男朋友，此外不仅从不阻止儿子前来和他相会，同时每逢他们三个人的生日时，都会请他去他们原来的家参加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家庭生日聚会，所以他至今仍保有着和前妻破镜重圆一家人共享天伦的美梦。不过由于他后来始终身陷毒海无法自拔，而且还变得有点神经过敏，因此到我小店结束时，不仅没见他美梦成真破镜重圆，反倒发现他生活变得更潦倒、甚至有时出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况。

        年过五十上唇留着两撇小胡子，身材很高但一点都没有发胖，称得上气宇轩昂的黑人男子Tom，是土生土长的旧金山人，他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但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儿子，他儿子也从没结过婚但已给他传承了一个十多岁的孙子。由于有正当职业收入也不低，因此Tom的衣着打扮非常整齐体面，他不光全身衣装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而且脖子里和手上都金光闪耀戴着不少首饰金表。我对服装不懂，但对首饰手表略懂一二，知道Tom身上这些东西虽然不是顶级货但绝对是真货，而且价格也真的不便宜。

        Tom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带着他新交的一位会讲几句广东话的ABC华裔女友，前来我店挑选购买皮衣。他为自己和女友各买了一件我店里价格最贵的皮衣，合计超过500元。他的豪爽和对人的亲和力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他和毒品瘾君子联想到一起。发现他是瘾君子是他再次和女友来到我店，说准备给两人再选购一件皮质好款式漂亮的皮背心。结果我却看到他用一叠钱从后面进来的黑人毒贩大哥手中换取了一包毒品。这时我才知道他原来也是个瘾君子。大概因为发现我已看到了他们的交易，黑人毒贩大哥很尴尬地对我笑了笑，指着墙上的安民告示对Tom嘀咕了几句，然后就低着头溜出了店门。Tom笑着来到我面前，很诚恳地向我表示，由于他没有看到墙上的安民告示所以违反了我店里规矩，他保证一定下不为例。同时他也果真买了两件合计超过200元的皮背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不同意他的下不为例，那就是我太不懂人情世故江湖道义了。

        我和Tom有进一步交往以至后来成为朋友，是因为有一天他来店里和我商量想请我帮忙。原来Tom是个孤儿，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在一次车祸中意外死亡，他是跟着自己的祖母和叔叔长大的。当他上高中时，他叔叔在毒贩之间的争斗中被人开枪打死，所以他就辍学当了出租车司机。他在中学时就开始抽大麻烟，开出租车后钱比以前多了，所以就尝试并喜欢上了海洛英。和Paul一样，在多年前Tom也因吸毒出车祸几次勒戒不成最后失去了工作。但比Paul幸运地是，三年前Tom被他所在的教会、黑人人权关怀组织和市政府选为专门关注对象，不光让他重新恢复了开出租车的工作，还出钱出力帮他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成了一本自传体小书出版。他来找我，就是想把他的书寄存在我店里，然后当读者通过广告网路向他购买时，凭收据到我店里来取书。他说他的书每本售价12元，售一本就给我百分之十的佣金。我当场表示十分乐意帮这种忙，但坚决不收佣金，因为第一这不是我的生意，第二作为朋友我真心诚意为他感到高兴。事实上我对Tom能出书，也真的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感叹。

        后来TIM把书拿来，一共有五百本。我对英文在说的方面结结巴巴勉强可对付店里的生意，看和写就是百分百的文盲了。因此有一天我让Paul解读给我听。原来这本小书就类似中国那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励志书，说Tom作为一个孤儿从小到大在成长过程是如何地艰难困苦，有多少诱惑罪恶在等着他，后来幸亏有教会、人权关怀组织、政府以及许许多多助人为乐的善人伸出援手，并且TIM自已也思上进，因此最后他终于克服了各种人性弱点，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社会大家庭。也许作为中国人对这一类的故事听得太多了，因此我听完后别的没多想，却曾在心中担心：Tom这五百本小书，大概要卖到猴年马月才能卖完！然而事实却是这五百本小书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卖光了，后来TIM又去加印了五百本，在不到两年中，又卖光了。这说明美国和中国一样，也有许多人在关心回头的浪子。

        就像对Paul一样，我和Tom成为朋友后，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出了这样的书还要继续吸毒？将来是否准备一辈子开出租车还是另有打算？Tom对我说，他之所以没法完全戒掉毒瘾，第一是因为积习不容易改，第二是因为他在几次车祸中落下了后背痛的毛病，不过他表示自己现在已懂得如何控制好用量，不会再失控了。对于今后Tom说他并没有什么野心，但也不准备开出租车终老，他想攒些钱然后再向银行货款购买一辆礼宾车（Limousine）。据他说开这种车不光赚钱多赚钱快，而且如果是自己拥有，在开出租车的行业中也算是个顶爷了（No.1）！不过后来他也和Paul一样，到我的小店结束时，不光没有实现买礼宾车做顶爷的梦，有一次甚至还曾再次进戒毒所戒毒。不过由于这次他是在教会和人权关怀组织的劝导下自己提出勒戒的，因此只戒了二个月就出来了，并且保住了开出租车的工作和那位会说几句广东话的ABC华裔女友。

        Mary是一个金发碧眼长得高大丰满衣着大方得体的白人女子。她第一次来我店时，我还以为是著名电影演员妮可大驾光临，后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因为她的年龄起码要比妮可大上一轮。不过熟悉后证明我的误判并不完全是捕风捉影，因为Mary的出生地和青春成长地都是澳洲悉尼，她在二十岁时为爱情来到美国，后来爱人没有了，但她却在旧金山待了下来。她那天来我店原本是为了买个手机充电器，后来听说我会修理手机就掏出自己的手机向我诉苦，说她的手机原本因为话筒坏了拿到专门店修理，结果化了修理费赔了时间手机话筒并没有真正修好（时好时坏），连耳机也变得有时清楚有时模糊了。她说，如果我有把握可以修好，她明天就拿来给我修，因为今天她没有带钱。我一看知道手机本身没问题，只是给她修理的人干活太粗糙，在换上新话筒后没有重新组装好。我表示现在就可以帮她修，并且是免费。她看着我夸张地问：免费午餐！我说：是！后来我只用了五分钟不到就把手机修好还给了她。她用手机和几个朋友 试打了几个电话，然后欣喜万分地拥抱我称我为魔术师（Magician）。

        这顿“免费午餐”给我带来的收获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因为就是这一顿“免费午餐”，使得Mary和我成了好朋友。她后来基本上是每个星期两天，都是在下午二点后到我的小店，然后陪我一起坐在 柜台后面，一坐就是二三个小时，没有客人时和我海阔天空畅谈，教我英文；有客人时如果我的英文不够用或人多一时照顾不到，她会很及时很自然地站到我的身旁帮我一把，就像是我店里的售货员，而且还是那种百分百没报酬自带便当的义工。Mary是个非常聪敏有见识懂分寸同时又十分勇敢的女人。她在我店里帮我招呼客人和客人交谈常常令客人流连忘返去而复来，但她从来也没有碰过店里的货物钱财也从没对店里的生意指手划脚，并且对于那些特别多情的客人，她也非常懂得如何让他们变成绅士明白“望梅止渴”的君子之道。有几次她正好碰上我和客人发生冲突，她都毫不畏惧地站出来直斥客人的不对，并表示如果警察前来她一定会为我作证。我曾多次在对她的侠心义胆表示感谢后请求她不要这样，因为第一我自己完全有能力可以解决，第二我不希望给她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危险。可她表示，她从小到大就是这么做人的，并不是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或在我店里她才这样做。大概在我们相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候，有一次我们闲聊到有关绅士的问题，Mary很真诚地对我说：她通过和我的交往，感觉到世界上最绅士的男人不是英国男人，而是中国男人！我回答：中国男人的绅士风度主要来源于胆小怕事、有贼心没贼胆！她说：不管是什么原因，绅士就是绅士，下流坯就是下流坯！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美丽聪敏风趣有见识懂分寸、在各方面都称得上优秀有个性的女人，却居然也是个瘾君子，而且还是个被毒瘾害得九死一生仍无法跳出毒海的瘾君子！

        我发现Mary是瘾君子完全是出于偶然。那是我俩相识已超过两年后的一天傍晚，我关门后在店内打扫卫生。突然，我在自己待的柜台后面地下发现了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10颗用食用薄膜包扎好的海洛英。正当我在想这会是谁留在这里的时，Mary打来了电话。她用有点胆怯的声音问我，是否在店里捡到什么东西？我说，刚刚捡到，是一包毒品，是不是你的？她迟疑了一下回答，是的。我问，你是否现在就想要？她说，是的。我说，那好吧，我等你。她十分钟不到坐出租车来到我店里。当我把店门关上后，她立刻失声痛哭了起来。她说，她感到非常非常抱歉，她知道我对瘾君子看不起甚至痛恨，虽说这种看不起痛恨不是出于歧视是出于关爱，但是她还是不愿意不想让我知道她也是个瘾君子，每次来M街买毒品总是小心又小心，因为她真的非常欣赏非常看重我这个朋友，害怕我发现她是个瘾君子后把她拒之店外，让她失去我这么一个宝贵的朋友！可现在非常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我的安抚下，Mary主动向我讲述了她如何成为瘾君子、并因为吸毒而九死一生的遭遇。她从高中开始就和她喜欢搞音乐的男友同居，跟着他一路巡回演唱来到美国，最后落脚在旧金山最有名的同性恋集中地C大街上。她和男友就像许多瘾君子那样，先是从抽大麻烟开始，然后是可卡因，最后是海洛英。二十年前她和男友参加一个狂欢派对后开车回家，由于两人都吸毒过量加上天黑又下着毛毛雨，结果车子从高速公路上失控翻滚到路基下面的一个大坑里，男友当场死亡，她虽大难不死，却断了四根肋骨后脊椎严重损伤，永久性丧失了工作能力。年轻轻失去爱人失去永久性工作能力对于Mary来说虽然打击沉重，但当时她如果没有因为极度的悲伤把自己整天沉浸在毒海酒池中，而是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重新安排，那她现在大概也不会就算有政府残疾金和保险公司赔偿金双份收入，却还常常需要去教堂或一些专门施舍食物的地方吃免费餐或借住临时庇护所！因为她现在每个月用于购买毒品的钱，起码要占到她收入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Mary对我说，其实这两年她也常常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是真的很难！她向我透露，说她在澳洲有一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邻居大哥哥，年龄比她大十岁，曾在澳洲政府工作，如今已经退休。他去年来旧金山旅游，两人在渔人码头居然巧遇了，而且对方一眼就认出了她，说她仍然像青春年少时那样漂亮。这个人告诉Mary，说他的太太已在数年前因癌症去世，如果她愿意，他想向她求爱。Mary说她有点动心，也许换个环境让她远离毒品她就真的可以再重新来过！不过她同时又感到害怕，她怕别人知道她是个瘾君子万一不要她怎么办？她怕自己回到澳洲万一毒瘾发作控制不住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购买毒品？------

        Mary的话不仅令我深感同情更令我感到动容！我真心诚意地告诉她，虽然我对毒品、毒贩、吸毒者的确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但我从来没有对毒贩吸毒者的人格产生过轻视甚至鄙视！所以，虽然作为朋友我对她也是个瘾君子的确感到吃惊、遗憾甚至心痛，但我绝对不会因此而看不起她，更不会不认她这个朋友以有她这样的朋友为耻！绝对不会！我极力鼓励她振作起来勇敢地接受那位邻居大哥的求爱，如果真的感到担心，那就在自己下定决心接受对方的求爱、追求自己的新生活之前，把自己旧时的生活先告诉对方，由对方去做最后抉择。但是千万不要白白放过这种机遇！------

        那天晚上我去旁边的日本餐馆要了一瓶清酒一大盘Sushi和烤鳗鱼，请Mary在我店里吃了顿晚餐。同时尽我的英文能力，给她尽量详细地讲解了三个中国成语典故：《浪子回头金不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不过自从这个偶然事件发生后，Mary来我店里的次数就明显减少了。由每个星期两次减到每个月两次，而且每次在我店里停留的时间也由数小时减到不超过半小时，并且再也没有主动要求坐到柜台里面来。大概一年以后，MARY就不再来我店里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重返澳洲和那位邻居大哥哥结婚了，还是其他原因。 

       我衷心祝愿她是重返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