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26

        在过去五年中，程森林常在心中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自豪庆幸。并且这种感受随着在曹家船厂居住岁月的增长而增长，对曹家船厂人感恩之心的积累而积累。因为他内心十分清楚：如果不是搬来曹家船厂，得到以曹锦狮夫妇为首的很多曹家船厂人，明里暗中不着痕迹真心诚意的帮助关怀，在过去最困难的几年里，光凭自己一个人的工资，要想护得全家人安度难关，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至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仅人人安度难关，还人人平安个个健康，连当时社会上非常普遍、像自己这样的家庭很难全部幸免、由营养不良引起的浮肿虚胖，都没有人得过！此外，对于程森林本人来说，曹家船厂人还以他们祖传的虛怀若谷、宽宏大量、对人充满信任充满关怀的优良品德纯朴民风，潜移默化地化解了他久存于心底的一个顽疾：即作为一个外来者，对自己现在工作生活栖息之地发自内心的认同和热爱！虽说在搬来曹家船厂前，程森林实际上在江南市工作生活了已近十年，并且在人生事业上也算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一朵浮萍、一只暂时寄居在江南市的“寄宿蟹”！直到搬来曹家船厂，受到曹家船厂人长期的感动和熏陶，才让他慢慢解除了心灵上的束缚和戒心，真正对眼前这块虽没有生他却在养他、并且注定以后还要生养他子孙后代的土地，生出了发自内心的认同和热爱！事实上从前二年开始，程森林已渐渐习惯在人前背后，以江南市人甚至曹家船厂人自居自称。

        可现在，由于自己大儿子白天所做下的、令人心寒让人不齿、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的恶行，使得过往的一切都重归于零！不，应该说是负数！——因为和五年前相比，自己一家现在不仅欠下了曹家船厂人数不清的情道不完的恩，同时更在今天白天犯下了赎不了的罪！如果不能还情报恩赎罪，那往后自己一家还有何颜面在曹家船厂继续立足生存？！------程森林面对着波光粼粼的运河水，似一座雕像般僵坐在藤椅里，可他的脑海中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所谓的思考。尽管这种思考是麻木的机械的莫可奈何的——就像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自己——但它始终是剪不断理还乱、波涛汹涌绵绵不绝、无法掌控无法停顿！------

        程森林一生中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无助痛苦彷徨！因为作为一名并不缺乏理智常识、同时又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年入党、如今已有十多年党龄的党员基层干部，他当然知道现在社会上所进行的，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破“四旧”运动，都是由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领导和指挥的，是当前中国社会的最新革命潮流，是谁也躲不过谁也拦不住的；换句话说，今天白天曹家船厂的破“四旧”运动，就算自己的儿子以及他所率领的红卫兵不来，也自有其他的红卫兵会来，而且结局很可能会比现在更糟更惨烈；此外，由于破“四旧”运动的本质是革命的，是为了确保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因此，无论运动中出现何等过激过烈、甚至是令人感到痛苦悲愤欲绝的行为和状态，那也只能说是作为运动执行者的学生们，太年轻太冲动、太向往真理向往革命，是任何同类的革命运动中都可能出现难以避免的阵痛、小瑕疵，是完全可以甚至应该被原谅的——因为它们丝毫也不会影响这种运动的正确性、伟大性、革命性和必要性！——其实以上这些都是在过去几个月中，当程森林看到听到广大青年学子，先是放下好好的课不上，在学校大搞停课闹革命，无情地批斗自己昔日的恩师，然后又以破“四旧”的名义走上社会，想尽各种方法去折腾为难那些老头老太太，心中感到不平不忍无法释怀时，在内心给自己找到的解释和认知。而按照这种解释认知，程森林此刻不仅不应该怪罪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甚至应该为自己有这么出类拔萃的儿子而感到高兴、自豪！可惜事实完全不是如此。当程森林知道自己的儿子以及他所带领的红卫兵，给曹家船厂人——特别是给对自己家恩最大情最深的曹锦狮一家——造成如此大的创伤痛苦屈辱后，他的心中不仅产生不出丝毫高兴自豪，相反却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自卑自馁自谴自责甚至是自惭形秽！究其原因，是因为儿子的行为举措，不光在瞬间一举摧毁了程森林秉持了几十年的“做人要尊师重道”、“要懂得感恩、知恩图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做人的伦理和信念，同时还犹如一柄无情的匕首，把他们这一代人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为父的尊严一家之主的颜面，都血淋淋地扒了精光，让他顿时失去了做人的凭藉和依托，不知往后该如何继续立足存在于“天、地、人”三者之间？！------

        程森林为自己之前曾经有过的、对眼前这些运动的解释和认知，感到羞愧感到后悔！原来自己之前所谓的解释和认知，并不是自己真的有过人的智慧和觉悟，而是因为事情还没轮到自己头上时，鹦鹉学舌人云亦云，为的只是向人表明自己也是紧跟时代紧跟形势紧跟党中央紧跟毛主席，同时在面对运动时可以求个心安理得！可如今它们真的来临了，并给自己带来了切肤之痛，所以自己才明白之前的解释认知，实质上有多可悲可笑可恨！——难道一个国家、民族、政权，真的需要不停地去发现敌人、甚至制造敌人进行革命，才能确保这个国家、民族、政权，可以不断地发展、前进、壮大、巩固？！而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下下下一代，则只需懂得革命、斗争，懂得不断地去破坏旧世界，就可以自然而然成为民族英雄、国之栋梁、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千秋万代的主人翁？！------不过就算自己现在明白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自己会有力量勇气去阻止自己的大儿子？命令他从眼前这种“革命洪流”中激流勇退？！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别说自己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力量勇气——在当今社会，只要心智正常的人都知道，这种力量勇气可是要以“轻则挨批挨斗永世不得翻身、重则家破人亡遗祸后代子孙”为代价的；作为“三大五小”八条“命运之船”领航人的程森林，显然既没胆量又没本钱！——就算有，相信自己那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颂歌长大的儿子，也一定是宁愿立刻和自己这个“既落后又反动”、并且如今已成了“人民公敌”父亲彻底决裂，也决不可能会放弃眼前这种“千载难逢”“史无前例”的革命机遇，让自己置身于轻易就可以“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时代革命洪流之外的！------可是就在数月之前，像这样的阶级觉悟革命理想，不还是全中国绝大多数为人父母者殷切期盼、希望自己的儿女，应该具备能够拥有的吗？！因为这是新社会的新标志新道德新风尚新思想，一个人唯有具备了这种“觉悟”“思想”，才有可能在当今这个社会上立足奋发图强，才有资格可以成为这个社会未来的主人翁！——别人家的父母怎么想程森林不敢保证，但自己对儿女们却真的这样期盼过希望过！------

        可如今？！------

       “咦，爸，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外面乘凉？奶奶和妈妈她们呢？！------”

        正当程森林坐在那里横想竖想左想右想，却始终想不出个解困办法来时，背后忽然传来了自己的大儿子——今天所有灾难的制造者、陷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于不仁不义、万劫不覆痛苦深渊的罪魁祸首！——程灵泉似乎很惊讶很关心的询问声。

        一股突然其来无法控制无法按捺、夹杂着人类原始冲动野性的怒火，由程森林心底陡然升起，它在瞬间烧毁了他的理性和本性，让他从一个明是非讲道理、虽严厉却赏罚分明、在儿女心目中有着崇高威望的好父亲，变成了一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凶神恶煞！——这个可恶的畜生，白天做了那么多不是人做的伤天害理的事，现在居然可以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假惺惺、一副无辜相，这哪里还是自己的儿子啊？！------程森林气得浑身颤抖！他像一个见到自己不共戴天仇敌的斗士样，从藤椅中“嚯”地一声跳起，并悄悄地把满腔怒火倾注到自己长满硬茧的右掌上，然后突然转身举起右掌，就向身后一点防备也没有的儿子脸上打去。------

         见父亲突然转身二话不说扬掌即打，程灵泉本能地往后躲闪可惜没有闪过，所以他只能一边往后急退、一边拚命挣扎想保持身体平衡，然而父亲的这一掌实在是太狠太重了，因此他挣扎再三，最后还是带着满脸惊恐和鲜血，一屁股重重地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