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34

       “咦，那不是小叔公吗？！------”

        其实在刚开始时，三个人谁也没有发现挂着牌子排着队站在学校大门前，遵照革命群众的指令一边报数或喊口号、一边打自己耳光的“牛鬼蛇神”中，居然有曹家船厂最有学问最受人尊敬的小叔公曹锦纬在内！因为当时共有超过二十个“牛鬼蛇神”在那里被罚，加上曹锦纬原本总是梳得油光铮亮的头发现在都脏兮兮地耷拉着，一张原先很瘦削的脸如今被自己的耳光打得青紫肿胀完全变了形走了样！后来因为在对这些“牛鬼蛇神”采取革命行动的革命群众中，唯有站在曹锦纬面前的，是一个年龄和萧也骐他们相似的小学生，所以他们三人自然而然站到了他的背后，结果曹锦纬立刻就被眼尖的曹国庆认了出来。这时正好曹锦纬遵照面前男孩的命令自打完二十个耳光，垂下手低下头重新恢复了低头认罪的姿势。曹国庆的惊呼显然被曹锦纬听到了，他全身一抖，斜过头，用肿得只有一条缝的右眼向萧也骐他们的方向偷瞄了一眼，然后立刻低下头，又恢复了原样。

       “哈哈，看来你的脸皮真厚！前天昨天今天，我一共让你自打了六十个耳光，可你的脸居然到现在还没破。好，现在我要你用这个再打自己二十个耳光，如果还不破，我就封你为天下第一厚脸皮‘牛鬼蛇神’！------”

        这时，站在曹锦纬面前的男孩，从身上背着的一个脏书包里，掏出一双田径运动员穿的钉鞋，送到曹锦纬面前，同时开心地说。这是一个令人心生憎恶的男孩。他突出的前额下有一双闪闪发亮的老鼠眼，张大的鼻孔里拖着两条不吸一下随时可能掉到脚板上的脓鼻涕，头顶上一个像铜板样热得冒油的大癞疤，再配上一张一开口就唾沫横飞的蛤蟆嘴，活脱脱就是一副小流氓无赖相！大概是因为他出的点子太恶毒了，因此虽然没有人敢阻止，却也不像平时那样有人叫好助兴起哄。

       “怎么，你不敢？不肯？不愿意？------那好，我姐尤小莉你认不认识？她可是这个学校的红卫兵队长。我会向她报告，说你居然敢对抗革命群众对你的批斗！而且我告诉你，从明天开始我会每天带很多同学前来，让你天天自打几百个耳光。看你这张脸皮究竟能厚到什么程度！------”

        看到曹锦纬对自己的命令居然没有立刻反应，男孩恶狠狠地威胁说。突然，曹锦纬从男孩手中夺过钉鞋，然后就像疯了似的往自己脸上打去。鲜血立刻由曹锦纬的脸上迸溅了出来。

       “哈哈，破了，破了，好！你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厚脸皮——啊呀！------”

        正当那男孩看着曹锦纬脸上流下的鲜血站在那里拍手叫好时，站在他后面的萧也骐突然也像疯了，拿起地下的半截断砖，由后面冲上前，对着那男孩的后脑勺就砸了下去。鲜血也立刻从男孩的头上冒了出来，他只叫了半声“啊呀”就向前扑倒在了地下。

       “尤铜板！你这个小偷！我打死你！打死你！------”

        萧也骐扑在那男孩身上，一边用断砖继续砸对方，一边高声怒吼。现场一片混乱。因为打架的双方都是孩子，加上又听到有人喊小偷，所以很多人都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幸亏这样，曹国华曹国庆兄弟才能够顺利地把萧也骐带离现场，带回曹家船厂。

       当时，曹家船厂人都一致认定：萧也骐是由于无法忍受曹家船厂的小叔公被外人肆意污辱，所以才不顾危险挺身而出，给对方安上一个“小偷”的污名，把对方痛打一顿！虽说曹家船厂大多数人对萧也骐的胆大妄为感到惊骇、不可思议——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过去萧也骐别说是和人打架，连争吵都极少发生！——但同时他们又不得不称赞他小小年纪不仅英雄了得，还聪敏机智反应过人！不过萧也骐却一口咬定，说对方真的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大名叫尤小弟绰号叫“尤铜板”，平时最恨同学对他背诵毛主席语录“节省每一个铜板，为着战争和革命事业。”！他在停课闹革命前曾偷过萧也骐一支全新的自动铅笔，后来一直抵赖不还，所以萧也骐才会见到他就打他。萧也骐发誓：他打姓尤的，和曹家船厂的小叔公曹锦纬真的无关！大家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同时却对他的安全感到担忧：因为如果被打的真的是萧也骐的同学，就一定会知道他和曹锦纬以及曹家船厂的关系，那市八中的红卫兵就很可能会再次前来曹家船厂抓他！所以，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内，一些私下对萧也骐心生佩服的“逍遥派”们，曾二十四小时在进入曹家船厂的必由之桥新桥旁轮流值班，准备万一红卫兵前来抓人，就立刻掩护萧也骐由前面的运河坐船逃走。后来不知道是因为姓尤的根本不知道是谁打他的缘故？还是由于在事发的第二天凌晨曹锦纬就投河自杀了？总之，萧也骐最后平安无事。

        萧也骐所做的、令曹家船厂人感到惊骇、不可思议的第二件事，是在一九六九年学校“复课闹革命”后：当他在一次全校性的大会上因扰乱秩序犯下“现行反革命罪”被学校红哨兵抓到办公室，要他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低头认罪时，他不仅不认罪，还负隅顽抗打伤红哨兵，并长期逃学在外！------

        江南市的中小学校是在一九六九年三月十五日，根据党中央毛主席的“复课闹革命”最新最高指示恢复上课的。由于当时的学校不像过去那样是由校长教师管理，而是由简称“工宣队”的“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管理，因此所谓上课，其实就是学习毛主席著作、阅读报刊杂志上的革命文章、学写各种革命大批判稿、或拿着一根木棍跟在部队教官后面练刺杀，有时也会全校师生集合在学校操场上，聆听学校从四面八方请来的各色各样的革命英雄，讲述他们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下，如何和形形色色的阶级敌人作斗争，最后取得各种神乎其神胜利的英雄事迹。这种新颖的学生生活在刚开始时，让大家觉得很新鲜很开心。因为作为一名学生，不用读书不用做作业没有大考小考期中考，更不必要听教师家长的批评督促，实在是太轻松太快乐太逍遥太自在了！不过时间一长就觉得太无聊太空虚还不如待在家里，至少省得每天跑来跑去。然而上面有党中央毛主席压着，下面有工人阶级管着，中间又有父母“学生不上学怎么得了！”等老规矩绑着，所以谁也不敢真的这么说这么做。因此就只能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天坚持到校。

        那是一九六九年五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当时已是江南市第七中学初一学生的萧也骐，和全校同学一起席地而坐在学校操场上，聆听两名参加过“珍宝岛自卫反击战”的战斗英雄作报告。根据后来萧也骐对曹家船厂人的讲述，当天他在学校操场上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因为当时他对两位战斗英雄如何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和战友们群策群力，想出灵法妙计，把苏修帝国主义最先进的坦克打沉在乌苏里江的英雄事迹，真的非常有兴趣，甚至听得入了迷。如果一定要说谁有错，那就是老天爷的错！因为那天虽然还是五月天，但天气却热得胜过夏天：快到中午时，操场上的学生们，女的都脱去了外套，男的则干脆脱剩到只有汗衫背心。这时，一阵阵像腐烂的菜皮般熏人欲呕的狐臭味，飘进了萧也骐的鼻孔，经过再三“鼻测”，最后确定来源是坐在前排的隔壁班级的一名男同学。开始萧也骐也曾再三忍耐，因为这种事说出来伤人；可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他只能轻轻地碰了一下对方，压低声音恳求对方把外套穿上。没想到对方不仅拒不穿衣，还斥责萧也骐是“多管闲事的狗”。忍无可忍之下，萧也骐只能挑明了要求对方穿外套的原因。结果对方恼羞成怒不光站起来对他泼口大骂，还恶人先告状向旁边的学校红哨兵揭发萧也骐故意破坏扰乱大会秩序的现行反革命罪！雪上加霜的是，这个人的亲哥哥不仅也有狐臭、而且还是当天正好轮值的学校红哨兵排长！结果萧也骐立刻就被几个红哨兵扭胳膊抓腿，强押到了学校大门旁的红哨兵值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