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36

                                       2.   曹锦狮和仇来娣

        从一九六六年夏季开始，当“破‘四旧’风波”、“阶级成份重划事件”、“家园入侵事件”、“胜利大逃亡事件”等一连串的厄运，像八年抗战刚开始时日本飞机投得炸弹般，接二连三在曹家船厂人的头顶上爆炸时，曹锦狮夫妇虽说也像所有的曹家船厂人一样，感到恐惧感到悲伤感到愤怒感到绝望，但相比而言，他俩总是最早恢复元气恢复平静正常过日子的。不光如此，曹锦狮还常常走出家门，用自己的心路历程，去开导安慰帮助那些对“坏世道”耿耿于怀难以放下的老兄弟老姐妹们。曹锦狮的人生理论是：人的一生一半靠人力一半靠时运，尽了人力时运也好，一辈子快快乐乐善始善终，那当然是老天爷眷顾恩典最好也没有；如果尽了人力时运不好，一辈子磕磕绊绊坎坎坷坷劳苦而终，那同样也是老天爷眷顾恩典不能埋怨；因为埋怨对人生是一种腐蚀、得不偿失；更何况曹家船厂人过去也的确曾承蒙老天爷眷顾恩典过，拥有过一段时间不算短的好日子；如今遭点磨难受点挫折也无需太过埋怨，倒不如把它看成是老天爷的另外一种眷顾恩典！曹锦狮的话，不仅令许多老一辈的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就连一些后生小辈，也佩服锦狮伯开朗乐观，不愧是个拿得起放得下老而弥坚的男子汉！就算后来曹家船厂人准备借着上山下乡的东风，集体“胜利大逃亡”重返祖藉老家，曹锦狮夫妇因为女儿一家去了江北农村暂时音信全无，所以不得不留在曹家船厂等候，不能和大家共同逃亡时，老俩口也是整天开开心心，一会儿帮这家出主意，一会儿帮那家作决定，忙得比真正要走的人还不亦乐乎。同时他俩还再三向大家保证：等他俩到江北农村和女儿一家团聚后，在有生之年，一定会想方设法回祖藉老家探亲拜访大家，至少会有一次！

        因此，当五年后，曹家船厂人在曹家坳乡下，惊悉曹锦狮夫妇在曹家船厂相继去世，并且不是由于年老体弱，而是因为精神方面出了问题意外死亡时，大家除了悲伤，更多的是震惊！------

        关于曹锦狮夫妇的事，曹家船厂人都是事后从曹锦狮夫妇的隔壁紧邻程森林、以及他们的入室弟子姜阿根那里听来的。

        曹锦狮夫妇是在曹家船厂人“胜利大逃亡”半年后，慢慢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下来的。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乏人照顾——自从曹锦狮夫妇女儿一家下放后，程森林夫妇就把俩老当亲生父母般照看。也不是因为经济拮据——姜阿根父子早在曹锦狮被重划为资本家、家财被抄、退休金被降到二十元后，就像孝子贤孙样按月给俩老生活费。而是因为他们女儿一家去江北农村后，至今音信全无！

        原来，当时的上山下乡运动进行得都十分草率，很多人在离开原居住地时只知道下放到某区某县，具体公社大队生产队要到了那里才分配。并且在临行前常常可以更改原来的目的地，前提只需目的地是农村！因此留在城里的亲友只能收到下放亲人的第一封来信后，才能确切知道亲人下放的真正地点。在刚开始时，曹锦狮夫妇常常会一起伸长脖子，在家门口等候邮递员的到来，几个月后，他们虽然还在等候，但精神就明显变得无精打彩了。后来程森林曾帮他们向有关方面打听他们女儿女婿可能下放的地方，但都没有肯定的答复。曹锦狮根据记忆和程森林打听到的大概地址，曾试着写了很多封信，结果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查无此人退回！不过老俩口当时虽然悲伤郁闷，但与以前相比，除了话少些出门少些外，基本上还是身体健康生活正常的。

        曹锦狮夫妇的状况发生突变是在一九七四年的秋天。那是十月里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程森林刚下班到家，曹锦狮夫妇就满脸笑容地跟了进来。虽说因为已有多年没见到老俩口脸上有笑容以及主动来串门，程森林心中感到有点意外，但他立刻亲自端椅泡茶招呼俩老坐下。可俩老站在地中央，像捡到宝的孩子样，你推我、我推你，似乎都想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对方但同时又想自己抢先说，最后还是由曹锦狮站在那里兴奋地说开了。原来今天中午曹锦狮应邀去东门外一位老兄弟家吃寿面，在下午返家时路过东城门旁的公车站，结果居然在那里见到了他们的五年多没见的外孙萧也骐！曹锦狮一反平时的沉着稳重，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地向程森林全家，巨细无遗地描述自己的外孙：说他如今长得有多高、有多壮，相貌又是如何英俊潇洒神气威武，总之，一个年轻人应有的优点萧也骐都具备！而显然听丈夫讲述已不止一遍的仇来娣，则一边流泪一边在旁边及时作出补充。当程森林望着门外询问萧也骐现在在哪里时，曹锦狮说外孙告诉他，说他们一家现在仍在江北农村，他这次是受公社委派前来江南市出公差，今天下午和明天白天办公事，明天晚上回来吃晚饭。曹锦狮夫妇告诉程森林，说他们已通知姜阿根父子，要他们明天请假一天，想办法去多找一些江南地区有名的土特产和食物。这些东西部分用于明天由曹锦狮亲自下厨，烧一桌具有江南传统风味的好菜，更多的给外孙带回去，让女儿一家也尝尝久违的家乡进土特产。曹锦狮夫妇郑重其事地通知程森林全家，明天晚上一定要上他们家吃晚饭，不是作陪，而是为了借此机会表达一下在过去几年中，程森林一家对他们老俩口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因为说不定他们老俩口很快就会和程家人告别，去江北农村和女儿女婿团聚。

        看到曹锦狮夫妇开开心心一路笑着离去，程森林心中感到既酸楚又沉重。他很懊恼没有让自己碰见萧也骐，否则，无论用什么方法，自己都会立刻揪住这个不孝孙让他即刻前来曹家船厂：因为不管什么重要的公事，都不能和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他四年多的外公外婆相提并论！程森林的心中充满了担忧，他担忧萧也骐很有可能像当今社会上为数不少的年轻人那样，由于对家庭出身的不满和鄙视，因此根本不想再回曹家船厂再和外公外婆见面！因为对于萧也骐来说，还要加上那些和他同年龄的同学，后来不仅没有下乡还百分百地全部进了工厂企业！这种严重的社会欺骗不公，很可能会让像萧也骐这样年龄的人，在恨社会的同时更恨自己的家庭出身，认为是外公外婆的阶级成份才令他成了当今社会的弃儿！------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萧也骐第二天晚上果然没有出现。程森林夫妇和姜阿根父子，永远无法忘记那天晚上在曹锦狮家的那顿最后的晚餐！在大家刚坐下时，曹锦狮夫妇还不停地给在座的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有关他们外孙的神话：说他看来不仅外表长得帅、长得高大、长得威武有豪气，而且内在一定是又聪敏又干练超过常人；否则堂堂的人民公社，怎么可能委派这么年轻的他，前来江南市出差公干！因此，他将来不仅前途无量，说不定还能光宗耀祖，重振曹家和萧家的门第和门楣！------后来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早已过了曹家船厂人平时吃晚饭的时间，甚至到了一些习惯早睡的人洗脸洗脚准备上床的时候，可萧也骐却连个人影也没有。这时曹锦狮就举起筷招呼大家先吃，说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再说萧也骐也只是个孩子，所以大家可以边吃边等。曹锦狮站起身，用微微颤抖的手给桌上每个人——包括程家四个孩子——面前的酒杯中斟满了酒，然后举起酒杯，感谢在座的人在过去几年中对自己夫妇的关怀和照顾。接着，他又为每个人面前的碟子里，布满了各色各样的美味佳肴，并不停地招呼大家多吃多喝。然而，这实在是一顿最丰盛同时也是最难让人下咽的晚餐！别说是大人们，就连程家那四个早已饿得肚子里大唱“空城计”的孩子，都被饭桌上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沉重悲哀的氛围，吓得只敢低头扒拉自己碗中的白饭，不敢去动面前碟子里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