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37

        第一个失控的是仇来娣，她由默默流泪到低声抽泣到放声痛哭。当坐在她旁边的丈夫想去安慰她时，她立刻哭着埋怨丈夫：昨天为什么不拉住外孙硬拖他回家？为什么要放他离去？为什么连女儿家现在在江北农村的正确地址都没问？！为什么为什么------曹锦狮只能红着眼眶对妻子陪不是，承认自己错了。在场的人眼睛都红了，程森林的妻子母亲和四个孩子，都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姜阿根则不停地对师傅师娘说，也许萧也骐是因为公务太忙要迟一二天才能回家。程森林的心中憋着一团火，如果有可能，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找到萧也骐，然后痛打他一顿，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以及打了会有什么后果！但在实际行动上，他却只能违心地顺着姜阿根的话，安慰俩老说萧也骐很可能真的是被公事所累要迟几天回家。他告诉俩老，明天一上班就会联系在市“公检法”和“工纠队总部”的朋友，帮忙查找，看看是否能让萧也骐早点回家。而徒孙姜小根也在旁边拍胸脯保证，从明天开始，每天都会带上几个朋友去东城门附近的所有公车站转转，只要见到小骐表弟，就算用绑架的方法，都会立刻把他带回来见师公师奶！这样，曹锦狮和仇来娣的情绪才算慢慢安稳了下来。

        然而，一天二天三天，一个月二个月三个月——萧也骐却始终没有回家。在这期间，程森林的确曾请市公检法和工纠队总部的朋友，查了自从曹锦狮在东门附近遇见外孙那天起，在江南市所发生的所有案子中是否有和萧也骐相关的线索？查询的结果是没有。而徒孙姜小根也信守承诺，每天下班后都会带上一帮朋友，去东城门附近的所有公车站周围转上几个小时，结果当然同样是一无所获。曹锦狮用以前的地址又写了好多封信去江北农村，但结果还是不是泥牛入海就是查无此人。

        曹锦狮夫妇再次沉默了，或者准确地说，是曹锦狮陷入了真正的沉默：他一反过往对人生充满希望积极向上的态度，对活着似乎已真的失去了兴趣；他整天懒洋洋地坐在家中厨房内望着窗外天空发呆，如果没人叫他，他可以不声不响不吃不喝不动坐在那里一整天！幸亏仇来娣虽然也比过去沉默许多，但仍然知道恪守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每天按时起床，按时上街买菜，按时做饭，按时侍候丈夫吃饭。

        曹锦狮夫妇的状况到了一九七五年农历新年后再次有了改变。刚开始时是曹锦狮，只要看到程森林在家，他就会来程家串门，而且总是缠着程森林滔滔不绝地说话，一直要到仇来娣来叫他才肯回家。后来是仇来娣，也开始常常上程家报到，不过她主要是为了丈夫而来的，来了以后只是默默地坐在丈夫旁边，看着丈夫讲话，然后到时候就叫丈夫回家吃饭或睡觉。

        程森林从一开始就知道曹锦狮精神出了毛病。因为他再次出现时，已由过去那个阅历丰富、充满睿智、对人生有着过人洞察力、令人不由自主起敬的长者，变成了一个整天喋喋不休、说话就像一张坏了的旧唱片总在原地打转、缺乏自知之明没有一点自控能力的老小孩！他坐在程森林面前翻来复去复去翻来讲的不外乎两个内容：一是他们的外孙萧也骐如今长得是如何地英俊潇洒聪敏能干，将来一定会光宗耀祖前途无量；二是他们的外孙为什么那天以及后来一直失约没有回家。根据曹锦狮的想法，那天萧也骐之所以失约没有回家，一定是因紧急公事被公社突然召回，否则凭他对自己外孙的了解，外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欺骗他失约不回家的！而一个人年轻轻就懂得公为先私为后，难道不真是一个好男儿能做大事能成就大事业的优良品质吗？！曹锦狮相信，后来公社一定常常派萧也骐前来江南市出公差，只是由于自己的外孙从小就要强、脸皮薄，为了上次的失约就再也不好意思回家了！所以，如果有办法可以让他知道，别说是像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就算是他不小心把天捅了个窟窿，只要外公外婆能派上用场，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帮他填上堵上的！这样，他们的外孙就一定会回家了。------看着曹锦狮坐在那里自顾自地讲述，程森林的心痛得仿佛在内出血！不过他觉得这无论怎么说还算是件好事，因为如果曹锦狮不愿和人接触不愿和人交谈，那到时就算有人想帮他能帮他也无法下手。本来凭程森林当时的地位，他完全有条件可以给曹锦狮找个好医生，但一来当时真正的好医生都已下放去了农村，二来怕提到精神病会给曹锦狮带来不必要的困扰，甚至影响到正常的仇来娣。因此最后程森林找来了姜阿根父子——因为曹锦狮只有和他们三人在一起时才会滔滔不绝地说话——决定三人分工，抽出一切时间轮流陪伴曹锦狮，耐心倾听他的诉说，然后找机会试着帮他从牛角尖中走出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曹锦狮的情况果然有了明显的改观。他不仅停止了滔滔不绝千篇一律的自诉，还常常走出家门，晒晒太阳看看河景，和邻居打拓招呼；后来他还主动陪伴仇来娣每天去菜市场买菜；最后，他终于又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单独上街帮家里购买油盐酱醋等日用品了。虽说和过去相比，那个曾被曹家船厂人誉为“及时雨”、“智多星”、“最杰出男子汉”的曹锦狮，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包括程森林一家、姜家父子全家和仇来娣，都为曹锦狮的逐步康复，感到激动感到鼓舞。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正当大家认为曹锦狮已经走出困境，并期盼他可以出现奇迹恢复原貌时，他却出了意外！------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由于一天参加了三次会议，所以当程森林傍晚回到家中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当他推着自行车刚刚出现在自家门口时，仇来娣哭着从他家中迎了出来，原来曹锦狮今天一早单独出门，到现在还没回家！经过细细询问程森林得知：原来在曹锦狮的心中，他始终相信外孙萧也骐常常会因公出差来江南市，并且真的是因为好强脸皮薄不好意思再回家，所以他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再去东城门旁的公车站看看，他认为说不准老天爷会开恩让他和外孙重逢，那到时他就可以当面锣对面鼓地和外孙说清楚讲明白，告诉他不管他上次是因为什么缘故失约，外公外婆除了伸出双手欢迎他回家，根本不会有任何其他想法！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加上天气又特别好，所以曹锦狮就选择了今天去完成自己的心愿，结果却到现在还没回家！------

        听完仇来娣的叙述，程森林立刻骑上自行车前往东城门。他以东城门旁的公车站为中心，仔细搜查了周围的每个角落，却没发现任何和曹锦狮有关的线索。他立即用公用电话通知工纠队南区值班室，让他们马上派车来东城门接他，然后就驱车前往东城门外的姜阿根家。可到姜阿根家一问，曹锦狮根本没有来过。程森林只能让姜家父子骑着自行车，沿着他们家到东城门之间的郊区公路再仔细搜索一遍。而他自己就立刻赶回工纠队南区指挥部，以自己父亲失踪为名，出动了南区工纠队属下所有的汽车摩托车和值班人员，在市区和近郊展开全面搜索。因为知道是总指挥的父亲，所以参加搜索的人都特别卖力。然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搜索却毫无结果。程森林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曹锦狮只是一时迷路，被好心人收留，很快就会安然回家！他在早上回家前，曾打电话去工纠队市指挥中心，要求他们通知全市上百个值班点，如果有关于迷路老人的消息，不管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都要立即通知他。

        曹锦狮的遗体是当天下午在东门外郊区一个养鱼塘被人发现捞起的。而那里离他入室弟子姜阿根的家，只有不到三百米！后来程森林曾偷偷带了一个戴着“反革命”帽子的老法医给曹锦狮验尸，结论是：曹锦狮是自行跌入鱼塘溺水而亡，死亡时间是在昨天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这个结论令当时在场的程森林和姜阿根父子都失声痛哭了起来！因为那时正好是他们三人站在姜家大门前商议如何去寻找曹锦狮的时候，而年轻时有“浪里白条”之称的曹锦狮，却正在离他们不远处的鱼塘里痛苦挣扎和死神搏斗，并最终被对方强行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