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 我的黑人表亲（下）之完——美国江湖行 9

        当天晚上我特地要求张帝蓬开车送我回家。

        在车上，我对张帝蓬拥有如此美好的家和家人表示由衷赞赏。然后我用同样的态度直接了当劝他放弃贩毒生意改做正当生意。我没有和他讲大道理，只是强调他作为一个男人丈夫父亲，能为家人创造如此美好的生活实在是不容易，因此理应更加珍惜它爱护它；贩毒生意虽然容易赚钱，但它同样也容易让他现在令人羡慕的生活随时化为乌有！------

        张帝蓬说，他早就料到我有一天会对他说这些话，因为他早已看出我和许多中国人一样，讨厌毒品讨厌吸毒更讨厌贩毒。他对我的话表示感谢，因为他知道我是为他好。不过他说他贩毒只是想让包括父母妹妹在内的家人能过好一点的生活，他从入行那天起就知道干这行很危险，所以一直很小心至今没有被逮过。他认为像他这样的人想过好日子一定要冒些险，不过他认为值得的：他只用了近六年的时间，就为自己父母以及未婚但有一个女儿的大妹各买了一幢住房。他当然不会一辈子贩毒，他准备为儿子和女儿再赚够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费后就永远放弃贩毒！如果顺利估计只需一年到二年时间。

        说出来也许令人难以相信，尽管我深知光凭几句空话是不可能让张帝蓬立刻转行的，但那天晚上我可能被张帝蓬对家人的关爱所感动，当车子已到我家门外时我让他把车停在路旁，和他在车上又继续交谈了一个多小时。我告诉他既然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就应该学习用中国人的思想去想问题。然后我用蹩脚的英文，尽量详细地向他讲解了中国人“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典故，以及俄国作家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最后我很有信心地鼓励他说：其实像他这样聪敏能干的人，如果改行做正当生意，也一定可以做得很好很成功！------

        不知道张帝蓬当时是悟到了什么还是被我的真情打动，或者就像后来我怀疑的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总之，他当时曾答应我：不再去考虑儿女的教育经费，一定设法尽快退出贩毒生意！------

        自从那晚交谈后，张帝蓬来M街的次数明显开始减少，特别是他儿子进了小学他妈妈调到别的公交线后，别说张帝蓬，就连张家其他人也很少来我店了。不过我知道张帝蓬还没金盆洗手退出贩毒，因为他手下长得像球星詹姆斯的马克以及其他几个马仔仍在M街活动，偶尔也会进店向我问候。

        半年后的一天早上，我到店门外时就听到店里电话铃响。我打开门冲进店拿起电话，听到电话里有英文录音说：这通电话是从某某地方（因为英文差没听懂）打来的，如果我同意付费电话才会接通。我的即时反应是立刻挂上电话。因为过去只有电话费昂贵时国内亲友因急事会用这种方式打电话，如今电话费剧降又有电话卡可用因此早就没人打这种电话，再说国内也没人有我店里的电话，所以最大的可能是电话欺诈。然而我刚挂上电话又响了，我拿起一听仍是那个录音电话，就再次挂了。

        我立刻检查来电显示，发现对方号码是保密的。等了一会电话没有再响，我就开始开门营业。大概两个小时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我一听仍是那个要求我付费的电话，由于怕答应付费到时来一张数百甚至上千元的帐单，因此我只能再次挂上电话。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挂上后听到电话铃再次响起时，就立刻拿起免提话筒冲到隔壁Pizza店请老板娘帮忙，结果老板娘说对方已自动挂断。

        回到店里我打电话去电话服务公司，请一名会讲中文的服务生帮我查查这个来电。服务生告知我这个号码是保密的，它是从我所在地区的一个县拘留所（County detention center）打来的。我问像这类付费电话打一次是否会很贵？对方回答比外面打公用电话略高，但不会非常贵。我决定不管怎样只能接一次这样的电话。然而这次我等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同样的电话打来。

        大概下午四点左右，要我付费的电话又来了，我立刻说了Yes，只听咯嗒一声电话就通了。从电话那头传来张帝蓬强作欢笑的声音：我的大哥，你总算接我电话了！我想请你帮个忙，到我父亲店里告诉他一声，说我现在被关在XXX县拘留所里。我急忙问出了什么事？他说对不起没时间，别人都在后面排队等着打电话呢，就挂上了电话。

        我立即关上店门来到张帝蓬父亲工作的餐厅。张齐鲁一听脸色大变，他一边对我表示感谢一边颤抖着手换下工作服。他说他会马上联系太太然后一起去拘留所看帝蓬。我给他一张写有我手机号码的名片，让他有需要随时叫我，同时希望有张帝蓬的消息就告诉我一声。

        我回到店里干脆提前停止营业，坐在电话机旁抽烟喝茶等候。我希望张帝蓬父母或张帝蓬能给我来电话，就算再要我付电话费也没问题。然后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也没人来电话，我只能锁门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提前一小时到店里，希望能及早听到张帝蓬的消息，可是却一直没有消息。我曾站在门外人行道上边抽烟边留意张帝蓬的几个马仔，结果居然连一个都没见到。正当我在考虑是否去找张齐鲁打听一下时，原本常在我店里的黑人毒贩罗门来了，我急忙向他打听张帝蓬的消息。开始他曾惊讶我怎么会知道此事？我把张帝蓬从拘留所给我打电话的事告诉了他，罗门想了想就把张帝蓬的事告诉了我。

        原来数天前的深夜张帝蓬开车回家，路上遇到警察临检，结果从车上搜获数千元毒品和现金。虽说张帝蓬过去从没被正式逮捕落案，但他贩毒的事警察早有掌握，因此立刻逮捕了他。因为从法律上讲张帝蓬是初犯，所以根据罗门估计他最多被关半年到一年。临走前罗门对我说：Mr.Zee，你是个好人，可你如果想在M街长期开店，最好不要去多关心帝蓬的事，因为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正当商人，但警察可能并不这么想！我明白罗门的好意，因此向他表示感谢。

        后来张帝蓬的父母一起来我店，他们除了再次对我表示感谢还告诉我张帝蓬的案子已定局，法官判他贩毒罪成立，当天开的车和车上发现的财物全部没收，另外判刑半年，三个月坐牢三个月社区服务，大概二个月后就能回家。

        二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张帝蓬背着一包教会和有关团体印制的禁毒广告来我店。他一进门就对我说：大哥，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没有早听你的话！然后他向我解释：为了怕出事后财产受到影响，贩毒者对外一般都用自己特地租赁公寓的地址，因此出事后不能直接打家里电话只能打我店里的电话，希望我原谅他的鲁莽。

        我说中国人有句话：如果犯次错就能变得聪敏一点这错就犯得值得！至于打我店里的电话我并不介意。我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拍拍身上的包说，接下来三个月先做社区服务在街上发传单，然后准备去旧金山厨艺学校学习西餐考厨师执照。以后或给别人打工或和父亲一起开一家墨西哥餐和西餐的混合餐厅。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加入中餐一起做。

        最后张帝蓬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M街上有条惯例，凡是过往在这里混后来因贩毒被定罪的人，出狱后就不能再常来这里，否则警察见到你可能每次都对你盘问搜查，直到你不常来为止。因此往后他可能不会常来看我了。我说没关系，只要以后有好消息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如果有需要我会来看你。

        在社区服务的三个月里张帝蓬其实还是常来我店里的，有时甚至就在我店门外向路人派发宣传品。三个月后他去了旧金山厨艺学校，就只有电话没再来过。渐渐地他就淡出了我的日常生活。

        那是半年后的一个早上。我从地铁站出来后，看到M街上有许多黑人在外套外穿着一件黄T恤，上面印着两个人像，我觉得有点面熟，正好罗门也穿着一件T恤站在那里，我问他这上面是什么明星？他阴沉着脸对我说：他们不是明星，是帝蓬手下的马克和彭彭，他俩昨晚深夜就在这地铁站给古巴人打死了！我脱口问了句：和帝蓬有关吗？罗门说：没人知道！

        我怀着沉重的心来到店里，进门前到隔壁Pizza店咨询了一下老板娘阿莲。她告诉我昨天晚上毒贩又发生了火拼，这次不知为什么都动了枪，结果造成三人死亡，一个古巴黑人二个本地黑人。

        大概因为昨晚死了人当天的生意出奇清淡，正好我也没心思做生意，总在想着张帝蓬是否参与？我曾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想到罗门的提醒我放弃了念头。

        下午三点左右，我正坐在收银柜内，门外进来三名看上去特别干净整洁的白人男子，我本能地想到他们是警察，果然，三个人把警徽向我一亮：SFPD。走在最前面的警察问我：店里现在有几个人？我说一个。他说你肯定？我说肯定。我的店百分之八十是店堂，二十是仓库和一个小卫生间。他问我是否同意让他检查一下后面的仓库和卫生间？我说可以，同时准备走出收银处。他突然把手伸到腋下叫我不要动！我说我只是想帮他先把里面的灯打开。他说不用，然后就右手持枪左手拿着一支袖珍手电，小心翼翼向后面走去。

        另一位警察立刻要我出示身份证营业执照税务登记，同时问我店里的电话号码，然后一一做了笔录。这时到后面检查的警察已经回来。他问我是否认识张帝蓬？我说认识。他问我在哪里认识的？我说就在这店里。他说听别人说你们是亲戚（Relative）？我说不是，只因他父亲祖藉是中国人所以我们开玩笑说是表亲。他问我最近是什么时候见到张帝蓬的？我说六个月以前。后来他给我一张名片，说他们知道我是个正当商人，希望我见到张帝蓬时或让他自己到警局投案或打电话给警局。最后他们对我的合作表示感谢后就离开了。

        这次事件令M街的贩毒生意萧条了很长时间，所以我到大半年后才由罗门那里得知张帝蓬的消息。

        原来张帝蓬在厨艺学校考上厨师执照后没有去当厨师，而是经不起金钱和江湖义气的诱惑重回了贩毒老路。结果虽然他做得比以前更小心——从不到M街，从不自己随身带货，当然更没参与地铁站的大火拼！——而且警察找上他父母的第三天他就到警局投案了，但最终还是被判了二年徒刑。------

    数年后的一天上午，我去旧金山中领馆办签证。当我从公车上下来时，突然听到路边有一个黑人少年叫我大伯（Great uncle)。我一看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下想不起来，这时对方又叫了我一声大伯后说他叫吉米张，这时我才想起他是张帝蓬的大儿子。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激动，连忙问他爸爸和家人的情况。吉米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家墨西哥餐馆对我说，他爸爸妈妈现在都在这家餐馆打工。然后他就向餐馆跑去。

    当我走到餐馆门前时，张帝蓬和他的太太已经高兴地迎了出来。张帝蓬和以前几乎没有变，但神态上比以前稳重了很多。坐下后张帝蓬告诉我，他和太太在这里打工主要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学习开餐馆的经验，然后准备卖掉这里的房子全家搬到加州首府沙加缅多（Sacramento）去，在那里按他早先的设想，和父亲一起开一家墨西哥餐和西餐的混合餐厅。

   张帝蓬说到自己这次计划时，很认真地向我保证：大哥，请你相信我，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反悔（Go back)!

   我也很认真地对他说：我百分百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