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泪（2）--短篇小说

      周六的晚上，英子那里都没去，吃过晚饭，打开电视，看什么都没兴趣，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平日看得津津有味的文章，今天读了几行，就觉得乏味无聊，脑子里全是彭伟雄的身影，心神动不动就溜到桌子上的电话。电话今天却好像故意捉弄她，就是不响，往常这个时候自己在家的话，总会有响不完的电话铃声，可今天，连那些朋友好像也突然失踪了，不仅恨起她们来，反过来又一想，也不能怪人家，自己早就告诉每个人，这个星期天有事，谢绝一切聚会活动。

      电话一直不响，英子有些担心起来，他不会出什么事吧，那天真该要他的电话，越想心绪越乱，坐立不安，只好在酒柜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喝了一大口，呛得猛然咳嗽起来，偏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英子跑过去抓起电话，酒杯在手里一晃，一半酒溅到自己手背上，但也顾不上了，急急地说：“我是英子！”

      “英子，我是彭伟雄，实在抱歉，我刚从外地回来，这么晚才给你打电话。”彭伟雄急切的语气里含着歉意，像是请求英子的谅解，又像是安慰英子。

      “英子，你是不是病了，为什么咳嗽？” 彭伟雄听到英子的咳嗽声，有些担心。

      “没有，刚才喝了一口酒，喝得太多呛着了，没事的，你明天休息吗？”这是英子最关心的，自己盼了一个星期，如果彭伟雄还要加班，那该多扫兴。

      “休息，我明天上午十点半，在紫竹园门口等你，一个星期没洗澡了，我现在要去冲个凉，明天见。”

      “好的，你好好休息，明天见！”英子很想跟他多聊一会，但从声音里能听出他的疲惫，于是挂上了电话。

      八月的北京，天气燥热，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自行车，行人，每一个都像是一台散热器，离得稍微近一些，就会感到一股热气，英子从家里出来，挤上公共汽车，刚坐了两站，额头上已经挂满汗珠，心想再换几路车，挤一个小时，自己变成个小蒸笼，身上除了汗味，估计什么都闻不到了，于是在第三站下了车，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出租车里的冷气，马上把一身热气赶走许多。司机问好目的地，转入一辆挨一辆的车子洪流，英子拿出纸巾，擦去脸上额头的汗水，又在脸上擦了一层薄粉，脖子上喷了一点香水，司机从倒车镜里看到她的一连串动作，开玩笑问她：“姑娘是去约会吧？”

      “嗯！”英子很大方地承认。

      “女为悦己者容，你这样注意自己的形象，一定对你的男朋友非常满意。”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还算不上男朋友。” 英子把化妆品放回包里。

      “你男朋友为什么没来接你？”司机这样一问，英子也觉得这是个问题。彭伟雄根本没说来接她的话，甚至都没问自己住在那里，不知道他是不好意思问，还是觉得问这个问题，为时过早，或者，他有什么其它原因？英子不再讲话，看着拥挤的车流，发现路上车子又多了许多。北京这几年最大的变化，就是街道上自行车越来越少，私人汽车越来越多，但许多人又不遵守交通规则，所以她很少做出租车，觉得不如坐地铁和公共汽车安全，这让她有些怀念东京，怀念那里的有条不紊和秩序井然。

       出租车司机左冲右突，跟走迷惑阵一样，不知按了多少次喇叭，也不知被人按了多少次喇叭，终于停在紫竹园的门口，英子下了车，看时间刚过十点，紫竹园门口也没有人，想先到马路对面的商场买点零食，刚要过马路，听见对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英子，别过来，在门口等我。”抬头朝喊声望去，正是彭伟雄，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虽说只有十几米的路，但天气热，彭伟雄走得又急，来到英子面前的时候，已有大粒的汗珠从脸上流下，彭伟雄也顾不上擦汗，问英子：“你怎么来这么早？”

      英子拿出纸巾，一边帮彭伟雄擦汗，一边问他，“你也早来了吧。”

     “我这人约会，最少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先到，宁愿我一个人等别人，不想别人一个人等我。”

         “你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吗？那以后我也要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我也不想你一个人在这等我。”

      彭伟雄这时才在阳光下，仔细打量英子，觉得她比那晚灯光里，多了一份清丽，英子在阳光下，看着彭伟雄那张充满阳刚之气的脸，发现彭伟雄脸晒得红红的，鼻尖上的皮肤好像有些晒裂了，忙从包里拿出防晒油，在自己右手食指上捏了一些，对看着自己的彭伟雄说道：“你别动，我帮你擦点防晒油。”说着右手食指轻轻按倒彭伟雄的鼻尖上，顺着鼻尖，然后到鼻子两侧，好像按摩一样，帮彭伟雄匀匀的抹了一层。

      英子那双柔软的手，又一次让彭伟雄感到一股柔情，于是把右手的塑料袋放到左手，右手却抓起英子的手，放到自己唇上，英子忍不住笑起来，跟他开玩笑，“人家都喜欢亲脸亲额头，你为什么喜欢亲我的手！”

      “哈哈哈，这是我在美国读书学来的，安全适用，不会唐突佳人。”

      “你在美国读过书？怪不得与国内的人不同，多了一份绅士风度！”

      “那就请吧，英子小姐！”彭伟雄顺水推舟，做了个女士先行的动作，两个人来到公园售票口，彭伟雄要掏钱买票，英子拦住了他：“今天咱也学学美国的习惯，AA制，你买了吃的，我来买票。”

      “好，这个就不跟你争了。”

      彭伟雄非常喜欢英子的爽快和大方，觉得她的个性，更像西方女孩子，坦诚而不矜持，联谊舞会上见到她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现在想来，那晚大概是因为她的发型，而今天的这种感觉，完全是因为她的个性。两个人做什么，好像都是心有灵犀，一切那么自然。

      两个人沿着湖畔，走在一丛丛紫竹掩映的石径上，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什么时候，两只手交叉握在了一起，英子仿佛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问彭伟雄：“伟雄，你有没有去过日本？”

      “没有，你呢，一定在日本住过吧？联谊会上，我听你的日语讲的很标准，跟中文一样流利。”

      “嗯，我在日本住过，有时候，会想念那里的人和事。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去日本，你去不去？”

      “你不会是日本人吧？” 彭伟雄有些紧张地问。

      “当然不是。不过，如果我真是日本人，你会怎么想？”

      “没有的事，也不用去想了。”彭伟雄好像松了一口气，又问英子，“你家人在北京吗？”

      “没有，他们在乡下，你呢？”

      “我也一个人在北京。”

      “你在美国学什么？工作很忙吗？你经常到外地出差是不是？”英子连续问了彭伟雄几个问题，说完后，才觉得自己好像问的太多了。

       “学的都是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咱们到那边椅子上坐一会，吃点东西。”彭伟雄显然不愿多谈自己的工作，指着湖畔大柳树下的一个长椅，岔开话题。

      “好，让你提这么久，也累了吧！”英子先前本想帮彭伟雄提一个塑料袋，但彭伟雄不让，说两个袋子不重，宁愿把英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看着英子那心满意足的样子，彭伟雄忍不住在她的额头上吻下去，英子睁开眼，双手搂住了彭伟雄的脖颈，火热的嘴唇迎到彭伟雄的嘴唇上，这一刻，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等两个人抬起头来，彭伟雄向四周扫视了一眼，突然看到远处有一面国旗在风中飘扬，彭伟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英子。他担心这样做会失去她，因为自己的一切，并不属于自己，自己掌握着国家最高的军事机密，为了自己的安全，走到那里，都会有人跟着，这个时候，很难说有那双眼睛从那个方向盯着自己呢！英子如果知道自己谈情说爱的时候，一直有人监视着，会怎么想呢？他又恨起自己的专业来，难道自己这一生，在国家与爱情之间，注定只能选择一个？而自己已经选择了国家，而且是自愿的，当他对着庄严的国旗宣誓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他又如何去保护和维持这突如其来的爱情呢？

      英子靠在彭伟雄怀里，看到远处一艘小小的画船从开满荷花的曲折航道蜿蜒而来，拂开一片片荷叶，穿过弯月般的小石桥，很快划到自己眼前，舟上坐着一对年轻男女，伸开手臂拂弄着船两侧的荷花，一会功夫，画船消失在烟柳翠竹之中。英子抬起头，看到彭伟雄望着远处，神情凝重，问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只觉得人生总会有些遗憾，许多东西不能兼得，我刚才就想，如果明天不用上班，还可以象今天这样，那该多好！”

      “我也这样想，咱们去划船吧！”

      “对，这件大事差点忘了，先找个人照张像。”彭伟雄站起来，走到路边，把相机递给一个路过的小伙子，两个人站在湖边，留下了那张他后来珍藏一生的合影。

      来到青莲岛旁面的租船处，两人租了一艘带顶棚的脚踏船，划到湖心，停在一片荷花的旁边，任船儿在水中随意漂浮，英子站在船头，那一身翠绿色轻纱般的连衣裙，随风飘飘，亭亭的身影，仿如凌波仙子，踏着翠绿的荷叶，在湖面上飞舞！

      接下来的两个月，彭伟雄几乎每个周末都会约英子到公园散心聊天，每到这一天，彭伟雄都特别得开心，好象一个囚犯得到特赦，终于可以到外面吸收自由的空气一般，但过了这一天，他便如一阵风吹过，马上从英子的生活里消失了。时间一久，英子发现，彭伟雄从未把任何电话号码给她，她想要他的电话，彭伟雄却说自己没有固定的电话，经常出差，还是他打电话给她吧，以后她也再没提起电话号码的事情。彭伟雄也从不约她在餐馆剧院体育馆这种地方见面，有一次两个人从北海出来，看时间还早，英子提议去看一场电影，彭伟雄却说自己不喜欢看电影，两个人只好在大街上逛了几个小时。还有，彭伟雄从来不邀请自己到他的住处，他说过自己一个人在北京，为什么不让自己去他家呢？

      虽然有这许多的疑惑，英子却清清楚楚能感觉到，甚至可以肯定，彭伟雄是那种说到做到，一诺千金，敢于承担责任的男人，这使她越来越爱他，隐隐觉得眼前仿佛有个陷阱，充满危险，但却不能自拔。她于是想，也许自己应该主动些，邀请他来自己家里了。

      时间到十月中旬，正是北京金秋的季节，许多人这个时候会到郊区的果园，摘苹果，摘桃子，甚至挖野菜，打山鸡。这天英子和彭伟雄去香山看红叶，回来的路上，英子对彭伟雄说道:“伟雄，下个星期六是我的生日，你能不能来我家，陪我过生日，”英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放到彭伟雄手里，“这是我的住址。”

      彭伟雄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英子，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我回去看一下工作安排，周六前给你答复好吗？”

      “好，我等你的答复。”

      英子本以为要等到周末，彭伟雄才会给她答复，没想到周三晚上，彭伟雄居然给她打来电话，说自己周六周日都不用加班，可以陪她过生日，没问题。

      周六的下午，彭伟雄买了一大束玫瑰，带上一瓶上等的葡萄酒，来到英子家里，进门以后，发现英子这套二居室的房子非常大，客厅占了房子面积的三分之二，布置得整洁干净，装饰具有浓郁的日本文化特色，客厅的四周摆着一些很珍贵的艺术品，彭伟雄虽然早就从组织那里了解到英子的背景，但还是非常的吃惊，不知道英子看了自己的那两间小屋会怎么想。

      英子今天穿了一身无袖的旗袍，旗袍白色的绸面上，用金色的丝线织成一朵朵盛开的百合花，旗袍的领口处如一片花瓣，彭伟雄忍不住夸道：“英子，你今天象个古典大美人。”

      “谢谢，今天要让你好好的亲一亲我这个古典大美人！”英子说着，走上来搂住彭伟雄的脖子，仰起头，彭伟雄的一颗心仿佛要跳到喉咙里，浑身的血液如煮沸了的开水，每个毛孔似乎都有热气冒出，一边狂吻着英子，一边把英子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客厅那一圈巨大的沙发上，两手慢慢伸进英子的旗袍。

      彭伟雄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昏昏睡去的时候，英子从他身旁坐起来，穿好衣服，然后到睡房拿出一条白色的鸭绒被子，帮彭伟雄盖好，两只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彭伟雄的脸庞，彭伟雄睡得很香，并没有醒来，英子看着那张沉睡的脸，英俊而疲惫，像往常一样，觉得彭伟雄好象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只有和自己在一起，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彭伟雄醒来的时候，见到自己身上的被子，赶紧找衣服，都不在，有些窘迫，英子已经准备好一桌丰盛的晚餐，这时听到声音，从餐厅走过来，知道彭伟雄在找衣服，从壁柜的衣架上把他的衣服拿出来递给他，她喜欢他那运动员一般的体型和身材，站在那里看着他，彭伟雄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匆匆穿好裤子，提着上衣去了洗手间。

      英子把彭伟雄带来的那瓶葡萄酒打开，这是一瓶法国波尔多玛格丽红红酒，连许多高级酒店都很少见，更不用说商场里了，由于工作关系，英子对各种葡萄酒了如指掌，瓶口一开，英子一闻，就知道这是正宗产品，也不知彭伟雄从那弄来的。英子在两个酒杯里各到了多半杯，刚好彭伟雄从洗手间出来，递给他一杯，彭伟雄右手拿着杯子，碰了一下英子的酒杯，说声生日快乐，抿了一小口酒，然后左手揽住英子的腰，又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才坐到桌子上。仔细欣赏她的餐厅，无意中看到餐厅墙角的一个小玻璃架上，摆着一张老人的照片，便问英子：“这是你父亲，还是救你父亲的那个中国人？”

      英子吃了一惊，这件事自己从来没对彭伟雄讲，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本来举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下了，有些惊恐地看着彭伟雄，说不出话来。

      彭伟雄忙拉过英子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好象害怕英子跑了一样，缓缓地对英子讲：“英子，你别担心。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从不给你我的电话号码，从不请你去我家吧？我的工作牵涉到一些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要恋爱，必须得到上级组织的批准，所以每次我和你见面，都会有人暗中跟着我。我们认识后不久，组织就对你的背景做了调查，我才知道你是日本人，我也突然明白在紫竹院的那天，你为什么问我想不想去日本。本来我是绝对不能和一个外国人谈恋爱的，但是你在中国住了这么多年，你对那位救你父亲的中国老人，就像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你都陪在他的身边，你也算半个中国人了，而且你为中日两国民间的交流，做出了很大贡献，我的父母都是军队里的高级将领，组织上信任我，所以才允许我们继续交往下去。”

      彭伟雄一口气说完，看到英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开始流泪，以为她也象以前的几个女朋友，受不了这种胆战心惊的生活，只好再安慰她：“英子，你别怕，我们的工作只是需要保密，没有危险的。”

     “不，我不是怕这个，你说你父母都是军队里的高级将领，你也是军人吗？”

     “名义上不算，实际上算！”

     “原来是这样！”英子神情看起来沮丧。

     “英子，我下星期要离开北京，要两个月才回来，回来后我向组织请求，咱们结婚好不好？”

     “结婚？这个我要回去跟我父亲商量一下。”英子说完这话，擦去眼泪，抽出被彭伟雄紧握了半天的右手，端起剩下半杯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好象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对彭伟雄说道，“伟雄，还记得你在紫竹院门口说过的话吗，你说你宁愿一个人等别人，不想别人一个人等你，我想我会是那个等你的人，无论我们能不能结婚，我都会是等你的那个人。”

     “英子，问题没那么严重的，我也不会一直做这个工作。”

     “别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会永远的爱着你，这就够了。”英子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彭伟雄也知道自己告诉她的这些事情，她一时很难适应，也就陪着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英子有些醉了，才抱她到床上，自己回到客厅，想着要分别两个月，自己这期间不能和任何亲人联系，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英子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