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影

    每次回国看望年迈的父母，最高兴的一刻，莫过于走进家门，看到父母身体康健，精神矍铄！悬了一路的心，便如千金重担落地，浑身轻松，十几小时旅途困顿，也在说笑中烟消云散，假期便在这充满欢笑喜悦的相聚中开始！但有聚终有别，有圆终有缺，最伤悲的那一刻，要数假期结束，不得不踏上归途，道一声保重和再见的时候！

    从小到大，从来没为父亲担忧过，母亲却是从我懂事起，心中一直的疼痛和牵挂。母亲一生的坎坷，我都不忍去想，更别说去写了。以母亲的身体状况，能活过八十岁，已经是一种奇迹！而到这个年龄手脚依旧利落，没有现代人的那些疾病，真要谢天谢地了！

    前几次回去，临走时母亲总是由姐陪着，目送我上车，然后一个人站在门口流泪，我也总要上了车又下车，回去安慰她几句，让姐陪她回屋，可等我刚上车，母亲又会从屋里出来，我只好强忍住眼泪，道声保重，希望下次回来的时间越早越好！

    这次假期结束要走那天，刚好是正月十五，第二天清早要从青岛乘机到上海，于是和在青岛的表妹约好，她和先生晚饭后来接我，也算我在家陪着父母过完了十五！那天下午一直在炕上陪着母亲，母亲耳朵不好用，脑子有些轻微的糊涂，若非大声喊，她根本听不清我说什么，所以多数时间我也不说话，只是看母亲卷好烟，帮她点上，再静静地看着母亲抽烟！

    母亲结婚后一直抽烟，所以从我记事起，家里总是烟雾缭绕，看母亲卷烟抽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母亲卷烟的样子，我看着最亲切。她会用左手拇指中指食指将烟纸捏好，右手拇指和食指从烟盒里捏出一捏旱烟，捻碎，在烟纸上撒匀，双手灵活地将烟纸慢慢卷起捋顺，然后在纸尖上沾一点唾液，将烟纸粘住，最后揪掉烟头烟尾多余的纸捻，使烟的前后通气，一支圆锥形的纸烟就这样卷好了。我总觉得母亲自己卷的纸烟，要比那些带过滤嘴的香烟好看一千倍，我跟母亲开玩笑，说应该把香烟做成你卷的纸烟这个样子，象件艺术品！

    这几年母亲记忆力严重衰退，医生建议母亲戒烟，父亲看到母亲抽烟后时常咳嗽，决定将烟，打火机，火柴都收起来。母亲是那种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让别人担心的人，看大家都让她戒烟，心里不太情愿，但当着大家的面，却也不再抽了！我回去后，有一天天气特别好，母亲到外面晒太阳，姐姐在家掀起炕席，指着一堆香烟的烟蒂对我说：你看，妈从街上捡的烟蒂巴，趁大家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抽这些！

    我听了，心里有些难过，觉得母亲一辈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唯有抽烟从没断过，这么大年纪，让她突然戒烟，实在有些残忍。便说烟和火机别藏起来了，想抽就让她抽吧！姐姐也说，看到母亲藏这些烟蒂，虽然一直装作不知道，但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最后和父亲商量，把烟，火机和烟盒烟灰缸又摆到炕上。母亲喜欢自己卷烟抽，早年烟纸都是那种大张的贴窗户的白色窗帘纸，叠好了裁成一条一条，有时候没烟纸了，母亲就用我们的作业纸，纸厚不好卷，抽起来也容易灭，但烟还是要抽，只能凑合了。现在有了现成的卷烟纸，厚厚的一打上百张，用的时候撕一张，很方便！

    那天下午也不知母亲抽了多少烟，只记得炕烧得热腾腾的，窗户门都关着，外面虽然很冷，屋里却非常暖和，房间里充满灰白色的烟雾，我和母亲罩在烟雾之中，那股浓烈的旱烟味道，我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呛，到象是沉醉在一种温暖的记忆之中！我自己不抽烟，却从来不反感别人抽烟，特别从来不反感女人抽烟，对烟也有极强的抵抗力，相信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吧！

    因为不想在分别的时候，看到母亲流泪，也不想让她觉得，我又要去很远的地方，晚饭后便对母亲说：明天我要回去上班了，等休息再回来看你，烟给你放在炕上，想抽就抽好了！母亲也并不知道加拿大到底有多远，对我说：好好回去上班，照顾好孩子和他妈，我这你就别挂念了，真到有一天我没了，大老远的，你也不用回来，家里有这么多人，发付我走就行了。我装着满不在乎，趴在她耳朵上，大声说：你身体很好，别想那么多，我还要回来给你过生日呢！

    快到和表妹约好的时间，我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把窗帘放下。不一会，听到门口汽车的声音，接着是父亲陪着表妹和表妹夫走进院里。我连忙跳下炕，走到门外将表妹和表妹夫拦住，告诉他们别进去了，我怕寒喧起来，母亲知道我要走了又流泪，让他们回车里等我，我马上出来。表妹明白我的心情，轻声说那我们在外面等你！

    我转回屋里，对母亲说：我要去弟弟那里，和弟弟说会话，你休息一会，别下炕了。母亲说好吧，多穿点衣服，别喝太多酒！帮母亲把门关上，我到自己屋拉着准备好的箱子，轻轻走到院里，回头看母亲的房间，透过那层薄薄的窗帘，看到母亲的身影，静静坐在那里，手举在空中，好像还在抽着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