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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间屋一铺炕占去了多半间屋子, 五嫚坐在炕上, 小六跪着, 二人手里各握着一把缺边少角的扑克牌, 玩争上游, 看到大哥进来, 二人高兴地把手里牌摔掉, 喊我大哥上炕一起玩。
大姐母亲在世之时，经常跟着母亲来桂香家，熟悉得跟自己家一样。炕旮旯靠西墙摆着一张办公桌, 一个古董般的立式大衣柜, 柜顶上放着一个红色樟木箱, 是桂香结婚的嫁妆。靠北墙是脚踏缝纫机, 缝纫机上方的墙壁上, 钉着一个长长的铁钉, 钉子上挂着一盏墨汁瓶做的煤油灯, 灯芯火苗挺大, 但煤油的质量太差, 火苗上冒着浓浓的黑烟, 糊墙壁的报纸被熏得乌黑一片。缝纫机右边是一张小方桌, 桌面上放着一个大蒲箩, 蒲萝里装着裁好的布料, 桂香的大嫚坐在缝纫机前, 脚踩踏板一上一下, 踏板带动链条，哗啦啦, 哗啦啦, 发出类似潮起潮落的声音, 缝纫机的针头哒哒哒, 哒哒哒, 则像是机关枪扫射。屋子不大, 但是布置整整齐齐, 收拾干干净净, 做衣服零七八碎东西挺多, 但是多而不乱, 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 可以看出桂香的利落能干和对孩子要求的严格。
" 大嫚, 别做了, 到东间陪陪你爷爷奶奶, 我和竹梅在这说会话。" 桂香吩咐大闺女。
" 婶, 你今年的天棚纸真好看，在哪买的？" 煤油灯虽说有些暗, 但是天棚新贴的那些粉底红花壁纸, 稍微有点灯光便显得鲜艳明亮, 大姐一进来, 目光就被天棚的壁纸吸引住了, 炕上三面墙上也贴着同样的壁纸, 充满过年的喜气。
" 这是你瑞罡叔托人捎回来的, 他今年过年在单位值班, 过了十五才放假。你看这几张画多好看, 我还没功夫贴呢。" 瑞罡是桂香的丈夫, 丈夫过年不回来, 桂香习惯了, 不以为意, 拉开大衣橱门, 拿出一卷墙画在炕沿展开: 有杨子荣扬鞭策马打虎上山, 有李玉河高举红灯慷慨赴宴, 有阿庆嫂端茶敬烟智斗汉奸, 全是现代革命京剧的宣传画。这些宣传画有一个共同点: 画中的英雄人物全都横眉冷对怒气冲天, 紧绷红唇紧握铁拳, 一幅满腔仇恨, 浑身是胆雄赳赳的革命嘴脸。中国社会后来的种种问题, 像道德沦丧, 人情冷漠, 缺乏诚信, 计划生育的残忍, 六四开枪的残暴, 对大自然的疯狂掠夺与破坏, 我相信与这种你死我活的仇恨宣传有直接关系。
" 婶, 这几张别贴炕上了, 贴炕旮旯墙上, 把墙上这些发黄的报纸盖上。" 大姐觉得炕上那些粉底红花墙纸很好看, 外面贴上这些画盖住了可惜。
" 这间屋不贴了, 这些画贴到东间屋墙上, 都争着要呢。" 桂香让大姐坐在办公桌前, 抽屉里拿出白天用的纸和笔交给大姐, 自己在缝纫机前坐下, 嘴里和大姐说话, 手脚不停做着衣服。
写工作报告, 大姐熟门熟路, 问了桂香大概的想法, 列出一些具体问题, 堆砌一堆口号语录: "妇女能顶半边天" "时代不同了, 男女都一样" "男同志能做到的事, 女同志也能做得到" "拿起针线能缝衣, 扛起锄头能下地 " , 没用多长时间, 写出两页稿子, 一边写一边念给桂香听, 字也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 生怕桂香不认识。
桂香听大姐念稿子, 冒出一个想法, 说道: " 竹梅, 大队过年搞宣传演出, 干脆你为咱村妇女编个节目, 咱妇女也到台上露个脸, 亮亮相。"
" 嗯, 这倒有意思, 编什么节目, 唱样板戏? "
" 样板戏有人唱, 咱来个新鲜的。往年演出, 三句半都是男人敲锣打鼓又说又笑, 今年咱来个女人三句半, 你编台词, 我找人。"
" 亏你能想出来, 俺还从未见过女人上台演三句半, 能行吗"
" 有什么不行, 你不是说过, 时代不同了, 男女都一样, 男人能做到的事, 咱女人照样能做到。哼, 我看咱女人能做到的事, 男人就做不到, 你听说过那个男人能生孩子。"
" 桂香婶! " 大姐有些不好意思, 又怕炕上打扑克的三个孩子听见, 其实大哥五嫚和小六又喊又叫玩的正欢, 根本不会去听大姐和桂香在说什么。
" 咳, 忘了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对了竹梅, 你也不小了, 条件又好, 看好谁告诉婶, 婶帮你去说。千万别像我们这些人, 全听爹妈和媒婆的,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毫无自由。解放后说是妇女解放了, 婚姻自由了, 可咱这里, 有几桩婚姻不是媒妁之言父母包办。 "
" 婶, 问你个正经事, 听说河子妈当年相中俺爹, 俺爹也看中了河子妈, 俺爹后来为什么娶了俺娘? "
" 唉, 说起你娘, 她是我们四个人里命最好的一个, 也是命最差的一个。你娘要不是从小身子弱, 活到今天该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