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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瑞安提着烟叶, 嘴里含着一支卷烟, 烟头上挂着一团还没弹掉的烟灰, 洗得灰白的蓝褂子上沾满尘土, 完全是一个庄稼汉在地里忙碌滚打一天, 收工后回家那幅灰头土脸的样子, 友贵呵呵一笑说道: " 瑞安, 你现在比白沙村的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了。"
瑞安没好气地回了一声: " 谢谢您照顾,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说完走到水瓮旁边, 蹲下身, 烟叶放在地上, 洗脸盆里有半盆水, 大概是谁洗手用过的, 有点混浊, 还飘着几片菜叶子，瑞安也懒得换盆清水, 就着这半盆浑水洗了把脸。
" 你过来坐好, 陪友贵书记喝两盅, 今晚请书记和主任来, 有正经事要跟你说。" 教授指着友贵旁边的一条小板凳, 对瑞安说道。
" 大哥, 爸今天请两个大媒人来, 要给你说媳妇呢。" 瑞芳坐在锅灶前, 拉着风箱, 正在烧火蒸饽饽。风箱咕嗒咕嗒不急不慢不高不低不粗不细的声音, 就象白沙村多数社员过的日子, 虽说单调乏味有气无力, 却也从不间断从不止息。
" 瑞芳, 今晚顺便也帮你找个婆家吧, 沽河村有好几个小青年, 托我找媳妇呢。" 饭桌摆在灶间, 桂香就坐在瑞芳旁边, 时不时帮瑞芳往锅投里扔木柴。
" 教授家的酒席, 咱要一桌一桌地吃, 你急什么。瑞安, 你也老大不小了, 白沙村的年轻人, 你这个年龄都有儿有女。以前你老想着回北京, 你不着急, 我们也不着急。现在的形势你也看得很清楚, 你们家还是在白沙村最安全, 你家祖上是咱白沙村的骄傲, 你们一家也算落叶归根, 在白沙村重新扎根发芽, 开花结果, 也是天意。" 友贵说着, 干了杯中酒, 夹了一块肥肉填到口里, 一边嚼, 一边赞道: " 瑞芳, 你越来越象白沙村的女人了, 这肉炒得火候刚好。"
" 你就知道吃喝, 正经事一点不干。" 桂香瞪了友贵一眼, 对瑞安说道: " 你爸今晚找俺俩来, 是要俺俩帮你做个媒, 女方是谁, 你肯定也知道, 就是竹梅。瑞芳知道俺俩要把竹梅说给你, 比她自己找婆家还高兴, 瑞芳, 你说是不是? " 桂香说完, 捅了一下瑞芳的肩膀。
" 我要是男人, 我早把竹梅娶回家了, 还会等到现在。"
" 瑞芳说的没错, 竹梅可是咱这四庄八屯方圆几十里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人。她的条件, 什么样的婆家找不到? 三天两头上她家登门提亲的, 快要踩烂门槛了。若不是看在你爸的面子, 我早把竹梅介绍给公社里的人了。 " 友贵酒喝得晕晕, 菜吃得饱饱, 开始云山雾罩做起了媒人。
瑞安坐在酒桌上, 除了倒酒, 一直没说话。听友贵说上竹梅家登门提亲的快要踩烂门槛了, 便提起酒瓶, 给友贵添满, 给自己也倒了一盅, 仰头喝干, 接着酒劲, 吐出心底难言的苦衷: "书记, 你看我这幅样子, 见了竹梅我都抬不起头来, 我拿什么结婚娶媳妇? "
瑞安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来白沙村时的优越感自豪感, 失去城市户口, 失去了首都北京的身份, 成为白沙村庄稼汉的一份子, 他觉得生活完全没有意义, 自己现在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浑浑噩噩, 庸庸碌碌, 活下去的唯一原因, 是对死亡的恐惧, 好死不如赖活着, 纵然象蝼蚁一样活着, 起码活着可以选择死, 死了却不能再选择活, 他认为白沙村的人民公社社员, 在这种艰苦又毫无希望的环境里能活下去, 也是这个原因, 只是他们习惯了, 麻木了, 不会想这么多。象老舍先生那样, 不能有尊严地活着, 便会毫不犹豫地死去, 这样有骨气的人凤毛麟角, 少之又少。既然怕死, 瑞安也要学着习惯, 学会麻木, 抽烟喝酒赌钱, 都是麻醉剂, 他开始自暴自弃, 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而谈到婚姻, 瑞安的心底, 还有一个忘不掉的影子--英子。英子是瑞安回北京唯一收留他的人, 这份情, 瑞安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英子现在就像北京一样遥远, 瑞安失去了北京户口, 也意味着失去了英子。这种对未来彻底的绝望, 迫使瑞安说出上面这几句话。
" 你这幅样子怎么了, 咱白沙村的贫下中农, 那个不是你这幅样子, 还不照样结婚娶媳妇。你来白沙村这么多年, 接受教育接受改造, 鼻子脸胳膊腿改造的差不多, 思想改造还远远不够, 这样可不行。你要多读毛主席著作, 多背毛主席语录, 牢记毛主席教导, 咱农民现在是国家的主人...... " 友贵还想说下去, 却被桂香打断: " 瑞安, 你的担心也有道理, 竹梅那里, 俺俩还没去说。竹梅愿意不愿意, 她爹妈愿意不愿意, 俺也不敢打保票。今晚先问问你的意思, 你同意了, 俺俩再上竹梅家说去。"
" 桂香, 瑞安这事, 就请你和友贵费心了。不管瑞安怎么想, 只要竹梅愿意, 她爹妈愿意, 我想把这门亲事定下来。还有一件事, 他们俩真能结婚的话, 这房子还是个大问题。" 教授提出房子问题, 是他请友贵来的主要目的。
" 房子好办。你们一家户口都在白沙村, 子女结婚, 可以向大队申请宅基地盖房, 你们这栋房子本是大队的仓库, 这片地当年规划大队使用, 东边还有四间屋的地方, 到时可以批给你们。" 友贵对教授几乎是有求必应。
" 你们都这么热心, 这样关心我,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竹梅不愿意, 我以后见了她, 更抬不起头来了。"
" 我看你再这样下去, 总有一天, 不要说竹梅, 见了那个女的你都抬不起头来。" 教授着急瑞安的婚事, 就是不想看着儿子一天一天消沉堕落, 结了婚有了儿女, 或许会给他带来新的希望, 给他带来振作起来的勇气和力量。
自从进了窑厂, 瑞安跟着四鬼昏天黑地, 和我大姐的距离越来越远, 两个人一起教书半年的那种感觉荡然无存。瑞安见了我大姐, 就象白沙村的小伙子见了大姑娘一样, 最多点个头打个招呼, 然后各走各的路。每次碰到我大姐, 瑞安都有些自惭形秽。刚认识我大姐时, 瑞安曾经担心北京是否会接受我大姐这样一个农村女孩, 现在他开始担心我大姐是否会接受他这幅穷困潦倒的样子。
瑞安的担心并非多余。
桂香来到我家, 为瑞安向我父母提亲, 我父母没意见, 我大姐却没有马上答应。大家都以为我大姐是嫌弃瑞安没出息, 其实真正的原因, 只有我大姐自己清楚, 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大哥已经十五岁, 当年那个瘦弱的小男孩, 已经成长为翩翩美少年, 而且大哥聪明过人, 一直以来, 我大姐都以大姐姐的身份看护我大哥, 可这一年来为大姐提亲的人越来越多, 每次有人提亲, 我大姐对我大哥就会生出一种超越姐弟的想法, 这种想法让我大姐有些害怕, 甚至有些羞耻, 明知不可能, 自己又控制不了, 夜深人静, 看着大哥熟睡的样子, 我大姐开始失眠。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 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 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 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 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 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 夜夜栖芳草
我大姐若是知道这首唐诗, 那些不眠之夜, 定会反反复复在心里念叨。我说过, 我大姐并不是那种判经离道的女人, 大姐知道, 自己必须在爱与婚姻之间做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