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作者:kzhoulife  于 2018-7-16 14:17 发表于 最热闹的华人社交网络--贝壳村

通用分类:流水日记|已有11评论


        一、哭泣中醒来

        夜里两点多,手机视频呼叫的铃声响个不停,不用看手机,我已经知道是谁打的,铃声告诉我,二哥的生命倒计时了。

        从床上爬起来接通视频,看到二侄女泪眼婆娑,哭着对我说,三叔,我爸不行了,你看看他跟他说句话吧,说完手机移向二哥。

        视频里的二哥,仰面躺在炕上,闭着眼,口张得很大,脸瘦得跟骷髅一般,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我强忍着泪水,对着手机大声喊二哥,喊他的名字,侄女也在大声说,爸爸,我三叔叫你,我三叔跟你讲话,只见他嘴角稍微抽动一下,相信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但是他喉咙已经发不出声吐不出字。我问侄女家里都有谁在,侄女将手机移到其他家人身上,炕上地上坐着站着有十几人,我能听到低低哭泣的声音,这个时候有这么多家人守着他陪着他看着他,让他安心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家里人能给予他的最大安慰了。

        我跟侄女简单交代几句,也没跟其他人说话就挂了视频。这一刻,我知道每个人都需要一份安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

        我躺回床上,默默为二哥祈祷,希望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与去世二十余年的大哥相聚,二人作伴,大哥也不再孤单,日子会过得更好,迷迷糊糊之中,我开始做梦。

        梦中回到了老家,还是小时候住的老屋,又旧又破,却很干净整洁,老屋拆掉多年了,梦里却异常清晰,家人都坐在门口,我问二哥呢,他们说躺在你们小时候一起睡觉的炕上,你自己进去看吧,我迈过院子径奔西间炕,有个女孩趴在炕沿哭泣,不知是我大哥的女儿(大侄女)还是二哥的女儿(二侄女),炕中间有个人侧面躺着一动不动,衣服是二哥的,人却是大哥的模样,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忘着我,那眼神,一下勾起过去的一切与无限的伤感,我蹲下身捂着嘴开始哭泣,很快,哭声捂不住了,梦里听到哭泣的声音,哭声惊醒了睡梦,人从哭泣中醒来,一摸两眼全是泪水,但是嘴角却并无哭泣痕迹,想来梦中听到的哭声,只是自己的感觉,或者那哭声是某种灵性的感应。看手机,已是清晨六点多,忙给侄女发微信问二哥怎样了,侄女说跟我视频之后过了两个小时,二哥就咽下最后一口气,现在家人都在为他守灵,第二天火化安葬。

        与癌症搏斗了两年零六个月,二哥,我最好的酒友,于七月十四号下午五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 酒友

        二哥去世令我异常伤感,一个原因,是父母身上,我的担子更重了,有二哥在,我每年只是抽时间回国看看父母,其他都不用操心,现在不同了。另一个原因,是我从此失去了一个喜欢一起喝酒的人,失去了一个喜欢一起喝酒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二哥的家,这个人当然就是二哥。

        我跟二哥相差两岁,又是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贫穷的胶东农村,真正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二哥从小脾气火爆,争强好胜,而我小时候则比较安静喜欢读书,所以小时候没少受他的欺负,三天两头对我拳脚伺候,我打不过,只好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捧一本小说或小人书,想象自己是书里的好汉,他是书里的坏蛋,读出声来给自己出气。所以我当年考上大学,二哥总说有他拳脚的一份功劳。

        二哥属于典型的胶东汉子,为人豪爽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对父母极尽孝顺,对兄弟姐妹慷慨大方,但在老婆孩子身上则多有亏欠,跟我二嫂属于包办婚姻,关系并不融洽,年轻时吵架甚至动手属于家常便饭,但二人有一共同之处,都心宽胆大,敢想敢干,虽说跌过许多跟头吃过许多苦头,几次差点搭上性命,但这些年总算苦尽甘来,自己在村外单独建了一个农庄,经营牧场和农场,房子宽敞明亮,我这些年每次回国,最开心最畅快的事情,就是到他家里,和他那些朋友,还有村里的老少爷们邻里本家一起喝酒。

        据说上海一所著名大学教授到山东出差,回沪后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山东归来不喝酒》,开头就说:能从山东酒桌活着回来,是一件庆幸的事。可见山东人多么能喝酒,而在山东境内,酒量若按地区排名次,胶东半岛如果排不到第一,第二的位置绝对没有那个地区敢来抢。

        我喜欢到二哥家里喝酒,当然不是因为酒量大,喝得多,而是喜欢老家人喝酒的那种气氛和那种仪式感,老家人喝酒讲究程序,落座非常有讲究,坐下后第一杯酒怎么喝、分几次喝、谁先喝、喝的时候说什么,都有一套规则。

        然后是敬酒劝酒,老家的男人平时老实巴脚,沉默寡言,但上了酒桌,再木讷的男人都像忽然开了窍,劝酒辞旁征博引,成套成套往外蹦:

感情怎么说出口,倒在杯里全是酒
你不醉我不醉,马路牙子谁来睡
人在江湖漂,不能不喝高
今朝有酒今朝醉,男人不能太疲惫

        那位“侥幸”从山东酒桌活着离开后的教授在文章最后这样写道:

        “山东劝酒的水准达到了一种艺术的高度,浸染着一股善良的霸气。其敬酒每一杯都有每一杯的说法,每一种说法都有一套论证,让人觉得不满饮此杯,简直枉披人皮矣。”

        这位教授最后这段话,尤其善良的霸气这五个字,道出了我喜欢和二哥,和二哥那些朋友,和老家的亲朋好友喝酒的最重要原因。二哥讲话风趣幽默,积极乐观,充满正能量,言谈之中总透着一股豪气霸气,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甚至天灾人祸,到他嘴里都成了一碟一碟下酒小菜,就算是神吹胡侃,也让人觉得酣畅淋漓,让你忘却所有的烦恼,相信生活的美好,看到生活的希望,让你觉得不喝个一醉方休,实在对不起他的一番诚心实意。

        可是自二哥做了胃癌手术以后,我知道一起喝酒的日子,大概屈指可数了。

        三、胃癌

        两年前的春天我回国探亲,一进门父亲就对我讲,你二哥刚做过癌症手术,你去他家看看,我听后并没有太意外。老家二哥这个年龄的中年人,这些年患各种癌症去世的屡见不鲜,我一直认为与他们的生活习惯有很大关系,大吃大喝烟酒齐上,小病小灾能扛则扛,从不去医院检查,一旦那天扛不住了,去医院一查往往都是晚期。

        二哥是这种情况的典型,隔三差五就会呼朋唤友吃喝一场,再好的肠胃都受不了,我也一直劝他有所节制,可是我一坐上酒桌都控制不了自己,何况他这个主人,他自己还振振有词:生死由命,活多大命中注定,别瞎担心,该喝喝该吃吃,没事。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我放下行李直奔他家,刚踏进他家大院,就听到他在屋里大声说笑,声音洪亮,底气十足,那像个刚做过癌症手术的病人。我知道他这人上不畏天,下不惧地,虽命苦运戾,却乐观开朗,从不低头。莫说癌症,把他放油锅里炸一炸,跳出来他照样又说又笑。

        我推门进去,只见桌上酒菜已经摆好,村里一些哥们坐在沙发上喝茶,看到我,二哥喊道:你老兄,还没请,你自己先到了。还有两个菜没做好,说好菜上齐了去叫你,为你接风洗尘,既然你来了,咱就开喝。

      我问他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他哈哈大笑,满不在乎说道:没事,一点也不耽误吃烟喝酒。

        我说你还吃烟喝酒?他说烟不抽酒不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喝到兴奋处,他跟酒桌上那些哥们开玩笑:你说你们这些人,也长点病,到医院跟我做个伴!那些哥们也不在意,反过来道:二哥,你任务都完成了,孩子不用你管了,那像我们,儿子买房娶媳妇都等着,那敢长病!其中一哥们是我小学同学,对我说道:俺这些人,早死天晚死天没区别,活着也是受累遭罪,早死早利索。我望着这群胶东汉子,深深敬佩他们对于生死的这种超然态度,对他们来说,人生不是享乐和多活几年,而是履行一种责任完成一项使命,死亡也并非一种恐惧和担忧,而是某种归宿与解脱。

        四、看闺女

        那天二哥酒喝得不多,也没人喝醉,散席之后,我俩一起喝茶聊天,他问我能不能陪他去一趟济南,他想去看看闺女。

        我说当然好,我多年没看到黄河了,趁这机会,咱们一起到黄河看一看。其实我心里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去济南看女儿。

        二哥的闺女,我的二侄女,继承了二哥的刚烈脾气,从小不听她爸的话,不知挨过她爸多少打骂,长大后一心一意要离开老家,离她爸越远越好,后来去了济南,在济南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一切都没征得她爸同意,二哥一肚子气,又没办法。这些年虽说气消了,闺女每年带孩子回老家看他,但他一直未登过闺女的家门。

        说好第二天去济南,马上给侄女打电话,侄女听说她爸终于肯到济南来看她了,高兴地几乎哭出来。

        第二天上午侄女从车站接我们到她家,又把她公公婆婆请来,亲家也是第一次见面,嘘寒问暖,二哥不断嘱咐女儿要孝敬公婆,女儿如有不是之处,请亲家多担待多谅解。

        晚上侄女特意订了一家很好的餐厅,请了一些她生意上的朋友作陪,要的都是她爸最爱吃的菜,二哥没怎么喝酒,倒是我和她那些朋友喝个不停,侄女也喝了不少,后来我去卫生间,侄女在走廊里拉住我放声大哭,跟我说起她爸的病情:我爸虽然做了手术,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结,此事只有我和我妈知道,没告诉家里其他人,三叔,我知道我爸这次的来意,他一定是怀疑自己的病情,怀疑自己时间不多了,所以才会来看看我,看看我在济南过得怎么样,看看我在济南的家怎么样,看看我过得好不好,他是在为我担心,三叔,你说我该怎么办,是不是我把我爸气病的!

        我只能劝她别想那么多,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她爸的病跟她没关系。我这个侄女是典型的女强人女汉子,二哥住院检查做手术,都是她跑前跑后跟医院跟医生打交道,她最清楚她爸的病情,她这样哭这样讲,我知道二哥的病情比他自己怀疑的要严重。

      五、病情恶化

      去年秋天我再次回去看二哥,问他感觉怎么样,他依然哈哈大笑,依然满不在乎说道:胃癌不算病,医院说的那么严重,我觉得一点没事。别人化疗放疗完了都掉头发,你看我的头发,一根不掉好像还多了。我问有没有其它副作用,他说除了吃饭不能像以前一样狼吞虎咽,别的都正常,烟照抽,酒照喝,只是不象以前喝那么多。 

        虽然他说的很轻松,但我能看出他的身体已经不如我上次见他,这期间他又做过一次肠梗阻手术,虽说一直在做化疗,但是癌细胞已经开始多处扩散,他自己应该已经知道,但却装作不知道,我知道他的用心,不想让家里人为他伤心难过。

        在老家住了一个月,有时间就去找他说话聊天,这期间村里三年一度的村主任村委选举拉票活动非常热闹,几路人马争抢村主任这个位置,二哥在村里威望高人缘好,以前忙于自己的农场不屑于去争,现在身体不好,多数时间在家里,于是动了竞选村长的念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次竞选风头正劲的一个年轻人,是个不务正业的小痞子,黄赌毒无所不沾,村长位置若落入这种人之手,村里更要乌烟瘴气了。他把这想法说出来,家里人都反对,劝他别自寻烦恼,村里乱七八糟事太多,天天生气上火,又拿不了多少钱,不值得。二哥却吃了秤砣一般,我也支持他,觉得他这样做对身体不一定是坏事,于是张罗人马,起草纲领,可惜报到镇里,因为他的病情,镇里讲不能参选,二哥只好作罢。但是他却帮另一人打败了那个小痞子,没白忙活。

        有几次聊天,二哥也轻描淡写提到,一旦那天他走了,父母怎么办。我能看出他对自己的病情,心底已经很清楚。我只能劝他,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坚持化疗,坚持吃药,不能放弃。

        回到加拿大以后,每次跟二哥通话,他总是没事没事,一切都好,直到今年五月初,我再次给他打电话,听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不像以前说话那么大声有力,我马上感觉到他的病情很严重,他说他正坐在闺女车里,在去青岛的路上,要我跟我侄女说话。侄女跟我讲,她爸这几天腹胀地厉害,她特意从济南开车回来带他到医院检查。

        挂断电话,我马上给我大哥的女儿我的大侄女打电话,问她清楚不清楚二叔的病情,大侄女的一番话,我才知道二哥病情为什么恶化得这么快。

        六、比亲闺女还亲的侄女

        我的大侄女是我大哥的女儿,我大哥去世那年,我大侄女只有十来岁,她妈改嫁去了别的村子,她没有跟她妈,而是留在我父母身边,跟着我父母长大,我们这些做叔叔的,也都像亲闺女一样照顾她,她结婚成家去了东北,我父母兄弟处就是她的娘家,每年她都会带着孩子回娘家看看。

        今年四月中大侄女和她丈夫带着孩子一起又回来,住在我二哥家里,才知道我二哥已经有几个月不做化疗,每次说去化疗,都是瞒着家人到朋友家打麻将,彻夜不归,麻将桌上烟雾熏人,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他这种癌症患者,显然是故意糟蹋自己身体。

        我大侄女给我二侄女打电话,让她从济南回来带她爸去医院,住进医院一检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不能再做手术,不能吃喝,每天靠打点滴维持生命。两个侄女便轮流在医院照顾他,期间家人朋友村里的人络绎不绝到医院看他。同病房的两个病友以为两个女孩都是他闺女,非常羡慕,后来知道其中一个是侄女,都不敢相信。

        侄女隔几天跟我说一下二哥的病情,我也开始准备回国。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二侄女给我发微信,说二哥看起来很不好,希望我回去有个商量。我跟公司请了假,第二天倒了三次飞机,于五月底夜里九点多赶到青岛医院,看到二哥躺在病床上,打着吊瓶,人瘦得皮包骨头。看到我,二哥有些吃惊,说你老远回来做什么,我又没事,不过你回来也好,赶紧帮我办理出院,带我回家,这医院我真是住够了。又说大侄女带个五岁的孩子,还要在医院这么照顾他,比自己亲闺女还细心周到,自己实在过意不去,回了家,起码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说你先别急,听医生的,我和家人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七、上合峰会

        从医院出来,二侄女在病房陪着二哥,大侄女带我去她在医院不远处租住的旅馆,想让我也在这间旅馆租个房间住下,谁知前台小伙一看我的护照,说对不起,我们这间旅馆不能接待外宾,我说你们通融通融,让我先住一个晚上再说,小伙说实在对不起,若是前几天我睁只眼闭只眼让您住一晚没问题,可是过几天青岛就要主办上合峰会,全市安全查的很严,警察随时会到旅馆查看客人证件,我们若是留您住下,被警察查到,罚款关门事小,说不定还要被关起来。

        我说那怎么办,小伙子还不错,说派出所就在对面,我带您去派出所,看派出所能不能给您开一张证明,让您住一晚。

        跟着小伙来到派出所,两个值班民警大概没见过加拿大护照,硬说我护照过期了,我说您看的日期是护照签发日期,到期时间在下面,两个人又装模做样研究一番,其中一个说道:我需要到隔壁电脑审查审查。小伙开玩笑对我说,您这证件估计要翻墙到国外去查。

        等了一会那个民警拿着护照出来说道,您这护照必须住到有接待外宾资格的酒店。我说附近有这种酒店吗?他说没有,你可以到前海沿的海天大酒店,我说我要随时到医院看望病人,那么远的酒店怎么行?

        我们也没办法,民警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旁边一个姑娘听到我们谈话,说她们酒店有接待外宾资格,酒店离这很近,走路只需十多分钟。原来这个姑娘也是酒店前台服务员,一位客人的身份证无法在他们酒店使用,特意带着客人来派出所开证明,碰巧撞上我,雪中送碳,否则我真要被这个民警发送到海边去了。

        路上我问这位酒店姑娘,青岛哪都查这么严?姑娘说先生您刚回来,不知道,青岛这几天草木皆兵,好像鬼子要进村了,为了上合峰会安全,拿一瓶水乘公共汽车,都要先喝一口才能上车,峰会会场周围几公里的居民,都被要求外出旅游,政府给予补助,山东境内各旅游景点全部对青岛市民免费,凡不配合者,一律不许出门,家门口有警察把守。

        我听了还真有些紧张,他妈的,回来看望生病的亲人,还要因为一个劳民伤财毫无成果的烂会担惊受怕,什么世道!

        八、生死交流

        第二天到医院,二侄女跟我说了医院诊断,打点滴能维持两到三个月,回家的话很难说。但是二哥坚持回家,现在最怕回家他要是浑身疼痛,又不像医院可以随时打止疼针怎么办?我说我和你大姐先在医院陪你爸几天,你回济南处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回来后再做决定。

        二侄女回济南后,我在病房陪着二哥,才知道他每天要打七八种吊瓶,八九个小时,这些药号称有护肝的,有护心的,有护肺的,有提供营养的,有用没用不知道,以二哥的说法,越打身体越没劲,越打越遭罪,不能吃又不能睡,这样下去,饿也饿死了,要死,也不能死在医院里。

        二哥住的医院地势很高,病房在十层,病房外有个很宽敞的室内阳台,透过落地玻璃窗向南望,可以看到青岛的前海和胶州湾大桥。这天上午天气很好,二哥想到外面转转,我便扶他坐到轮椅上,推着他来到阳台前面。上午的太阳从窗口照进来,照的人身暖洋洋的,大概很久没晒太阳了,二哥精神很好,阳台前只有我们两人,说话便没什么忌讳,我问他不去化疗打麻将彻夜不归是怎么回事。他叹口气对我说,这事我只能告诉你,你见得多想得开,能理解我的做法。今年初我就觉得不好,化疗的各种副作用开始出现,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早知道癌细胞已经扩散,再怎么治疗,也不过拖个一年两年,自己受罪,孩子们还要跟着受累,何苦呢?我想过各种死法,想过撞车,怕尸骨不全,想过跳楼,怕血肉模糊,喝药吧,又不想走这条路,想来想去,还不如停止化疗,省下钱打打麻将,时间过得快,身子也不觉得那么难受,好过每天在家里苦熬。

        大侄女那天电话里说二哥停止化疗,我就猜到二哥心里的想法。以他的个性,到了无药可治那一天,他一定会走这条路,他太要强,他无法忍受自己躺在病床上,等着别人伺候照顾。

        我说你知不知道,我最希望将来怎么个死法?我指着远处的大海说,如果我有一天老的不能动了,我希望自己可以躺在一只小船里,让海风吹到大海远处,葬身鱼腹也好,埋进海底也好,只要能变成海洋的一部分,就满足我的心愿了。

        你这个不现实,还是多准备点安眠药,踏踏实实睡一觉再也醒不来最好,可惜我想买也没地买。

        说起来,你的命也好也不好,说你命好,你看你有病,有这么多人照顾你看望你,侄女都像亲闺女一样伺候你,我们这些人,将来肯定不会有这份福气;说你命不好,你说你这些年日子过得正红火,孩子也有出息,你却得这病。

        命中注定吧,孩子们都挺好,我也没什么遗憾的,只是父母这里,老天爷不会给我机会,让我给他们养老送终了,以后只能靠你和老四。

        我说这你不用担心,爹妈现在身体都挺好,家里还有这么多人,一定会照顾好他们。

        二哥突然呵呵一笑,说道:现在我真希望有另一个世界,前几天做了个梦,梦见大哥站在门口,说我捎信给他,过几天就去看他,为什么还没来。老大去世这么多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真希望死后能够见到他,跟他做个伴。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也逃不过,谁也躲不过,多活一天少活一天,会有多大区别?

        九、顽强的求生欲

        二侄女从济南回来,二哥便对我说,你今天回家吧,爹妈还在家里等你,你赶快回去陪陪他们。我说我回家跟二嫂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决定你能否出院回家。

        回到老家,每个人都知道二哥的病情,大家已有心理准备,最后决定让二哥回家,二侄女也从医院开出各种证明,可以到镇医院开一种吗啡类的止痛药和杜冷丁止疼针。家里把会客厅打扫干干净净,靠南窗户是二哥最喜欢躺坐的宽沙发,沙发前是一张很大的茶几兼饭桌,回到家往沙发一坐一躺,二哥的精神比在医院好了百倍,开始操心地里的小麦。

        老家的小麦已到收割时节。今年雨水足小麦长得好,老家遍地金黄,二哥种了一百多亩,算是村里大户,回家稍事休息,就要我开车拉他到地里看看,他好安排收割。

        我说你还是好好呆在家里休息,别操心地里的活了,二哥却一个劲催他闺女,找来新的衬衣裤子腰带,也不用人帮忙,他自己居然全部穿好,在医院翻个身都费劲,这时不用人扶,竟然走到院里站到侄女那辆宝马车前等着我们,我看拦也没用,便坐进车里,两个侄女也都上车坐到后排,一左一右看着他,我父亲刚好也在,听说我们要到麦田看看,也要跟我们去,于是父亲坐到我旁边,我开着侄女的宝马,跑在故乡麦田的土路上,路尽管不平,但我开得慢,宝马车的防震功能又好,坐在车里倒也不觉得颠簸。二哥的麦田分布在好几处,每到一处我们都会下车,二哥兴致勃勃,给我们讲这片地有多大,看样子亩产有多少斤,然后让我到地里揪一把麦穗,放手掌里搓一搓,他拣几颗麦粒放嘴里牙一咬,马上知道这块地可以收割了,晒都不用晒,直接可以进粮仓。

        一路看下来,他脸上丝毫没有疼痛的迹象,大概是心情好忘了疼,回到家,他便开始要吃要喝。按照医生吩咐,他只能喝点稀粥,但他根本不理医生那一套,按照他自己的话,就算死,撑死也比饿死好。吃过喝过,他开始打电话,吩咐谁谁谁开联合收割机收割那处小麦,麦子直接拉到村里小麦收购站过磅卖掉,第二天傍晚,那一片片金黄的麦穗,全变成了几张薄薄的现金收据。第三天,麦地在联合播种机的轰鸣声中,连施肥带喷药,已经种上了秋玉米,种这百多亩玉米,也只是二哥坐在沙发上,打几个电话而已。他说种地最怕打药,现在这个问题也不再发愁,村里已有专门喷洒农药的无人驾驶飞机,效率之高,效果之好,与人工打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到这一切,我心里更加为他难过惋惜,我看到了未来中国农民的形象,可惜他挨不到那一天了。

        从医院回到家里,每日三餐一家人都会围着饭桌坐在一起,大侄女有一手好厨艺,每顿饭变着花样,为二哥单独做一点吃的,有时二哥吃不下,看着大家吃饭,他还不忘来一句玩笑:看你们吃地这么香,等我好了,一定加倍吃回来!大家也都装作没事的样子,说等你好了,一定为你做更好吃的更好喝的。

        二哥家的客厅很大,房子前临大河后靠麦田,胶东半岛的气候又好,早晚凉爽,到了中午外面即使三十几度,前后窗打开,屋里也不觉得闷热,侄女们每天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我陪二哥喝喝茶聊聊天,实在是个养病散心的好地方,我有时跟他开玩笑,你这待遇,快赶上部长级了。

        玩笑归玩笑,每个人都清楚,他剩下的日子越来越少。病痛开始加剧,每天都吃止痛药,这种吗啡类止痛药药性很强效果很好,即使这样,剂量也要不断加大,而我请的假马上要到期了,有时帮他服过药,看着他安祥熟睡的样子,真希望他就此一睡不醒,因为醒来面对的,又是一场病痛的折磨。

        但是越频临死亡,二哥求生的欲望反而越强,我知道他并不怕死,他是舍不得家里这些人,他还挂念着地里的庄稼,棚里的牛羊,他觉得自己还有责任有任务没有完成,他觉得自己就这样走了,有些不孝子对不起父母。

        十、墓志铭

        二哥安葬那天,我在微信中告诉我大侄女,昨晚视频看过你二叔后,躺在床上开始做梦,后来哭醒了,想梦中之人,一直有你爸出现,我心里至今还放不下你爸。你这几个月不容易,跟亲闺女一样照顾你二叔,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你二叔和你爸能见面,应该会为有你这个女儿感到骄傲自豪。

        大侄女微信回道:我也只是做了为人子女应该做的,二叔不嫌弃,我也没伺候周全。他最终也是睁着眼张着口走的,放不下的太多,牵挂的太多。今天去安葬,他哥俩的坟紧挨着,应该能见到的。

        后来给大侄女打电话,她跟我讲:二叔走的没啥痛苦,最后这天,早晨一醒他就跟我说呼吸困难,然后不再说话,躺在沙发床上,睁着大眼,头左摆右摆,好像在找什么,我问他找什么,他不说话,我问他是不是找家里人,他眨眨眼,我赶快喊他们,又给其他人打电话,大家都赶过来,他看看每个人,眼就闭上了,气越来越微弱,我大姑就对我们说,咱一齐叫他,别让他咽下这口气,大家一齐喊,他又睁开眼,四叔说给你剃剃头,你愿意就眼睁大些,二叔便使劲睁大眼,剃完头,四叔又说,把你抬到炕上,你愿意再把眼睁大些,二叔又使劲睁大眼,几个人便把二叔抬到炕上,帮他换上寿衣,家人亲戚朋友一屋子人守着他。

        老家的习俗,男人死前头发要剃得干干净净,最后一口气要在炕上,家里人守着咽下,这样的死才叫寿终正寝,无论年龄多大,都属于好死,是一种难得的福气。

        我从二哥家回加拿大那天,二哥说话走路已经很吃力,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过午饭,二哥的疼痛又开始了,吃了几片药,疼痛稍缓一点,他对我说,你有时间,为我写一篇墓志铭吧,将来有一天刻在石碑上,立在我坟头。我含泪点头,其实我这点墨水,那有写墓志铭的水平。

        可是二哥走了,不写点什么,总觉得对不起他的信任和嘱托,于是连夜写了这篇文章,记录二哥最后的日子,也算是对二哥永久的纪念,将来摘编几句刻在石碑上,或许可以充当他的墓志铭。



发表评论 评论 (11 个评论)

6 回复 tea2011 2018-7-16 20:24
深情追念兄弟情,剑兄节哀,也盼俩老人家节哀保重……
12 回复 对牛弹琴 2018-7-16 23:15
好难过,掉泪了。。。
6 回复 徐福男儿 2018-7-17 02:30
剑兄节哀。
14 回复 白露为霜 2018-7-17 02:33
人都是要走的,这点谁也躲不过。最后一程有亲朋好友陪伴就是幸福。
6 回复 8288 2018-7-17 07:37
节哀
4 回复 呆子 2018-7-17 11:12
老乡没去济南西郊的肿瘤医院?我姐夫12年也是胃癌在山大医院做的手术不好!
6 回复 gushu 2018-7-17 13:16
酒还是适可而止的好。也是教训啊。
3 回复 kzhoulife 2018-7-17 23:54
@ALL  

谢谢大家,各自珍重!
5 回复 海外思华 2018-7-18 04:02
感动!兄弟情深啊!!保重!
5 回复 qxw66 2018-7-18 09:51
身体是最诚实的,靠自己保护
5 回复 xqw63 2018-7-20 05:40
剑兄心情中人,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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