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杂记(2) 偶尔相对饮几盅

在我印象中，胶东半岛的男人天生与音乐不搭界，尤其上年纪的庄稼汉，不喝酒吆五喝六粗话连篇，喝了酒又叫又喊只会划拳，酒桌上哼支小曲唱首歌会被当成神经病不正经。

这几年受大衣哥影响，物质生活富足之后，精神层次需求大增，庄稼汉们的歌声开始在田间小河流淌飞扬。以前聚一起喝酒，喝到酣畅处要么划拳助兴，要么说些荤段子取乐，如今则放声高歌，水平不亚于大衣哥。

我每次回老家，最喜欢和县城一众朋友喝酒，他们多数来自农村，曾在庄家地里摸爬滚打，但不满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于是凭借自己的胆识与努力，搭上改革开放的快车，离开家乡经商创业，现在都是颇有成就的中小企业家。尽管工作生活经历完全不同，但我们这些人家庭背景非常相似，坐在一起便有许多相同的话题与兴趣。

有天晚上七八个朋友又聚一起，老周做东，老郭主陪，老王老矫副陪，另外两个年轻小伙倒茶添水打打酱油捧捧场，周夫人王夫人运筹帷幄全场押阵。老王刚从中午酒局回来，半醉半醒走路还轻飘飘，但是酒桌礼仪规矩丝毫不马虎，我拉出一张椅子请他坐，他坚决不坐，说虽然大家很熟了，但我远来是客，这是贵宾位子定要我坐。老王说话不时会突然蹦出几个英文词，等我反应过来大笑，别人还以为是笑他们。

老周的开场白多年不变: 欢迎老同学又不远万里回到祖国怀抱，希望在国内吃喝玩乐多多花钱，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多做贡献。然后再讲一次那个重复千遍的故事: 上小学的时候，俺作业都是这位老同学帮着做，人家那聪明劲，上课就看小说从来不听讲，考试还总是一百分。最后酒杯一碰，一句 "不说了，都在酒里，我干了你随意。"  无论多大酒杯都是一饮而尽。这杯酒我是从来不会随意的，必要干了为敬。接下来老郭老王上阵，但都点到为止，老矫这个副陪不怎么喝酒，但有一肚子酒文化，任何酒他只要一闻一尝，就能说出酒的类型度数和价格，再穿插一些黄段子荤笑话，老周的黄色更露骨，两人一唱一和，酒桌上笑声不断，本来只能喝一杯，此时不知不觉三四杯了。无论男人们怎么开玩笑，王夫人周夫人并不在意，倒是我偶尔觉得玩笑过于低俗请她们别见怪，她们反而劝我尽管喝别想那么多，我便愈加敬重老家的这些女人，因为她们的宽宏大量忠厚包容，才有了这些男人的欢乐和幸福。

主陪老郭人很沉稳，酒量大，肚子里墨水多品位也高，满腹经论出口成章，颇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中国古代士大夫之风，和我大谈国事家事天下事宗教文学和艺术，可谓酒逢知己千杯少，绝对的性情中人。那天晚上大家都喝红酒，只有他一人喝白酒，敬酒时我一杯红，他一杯白，毫不含糊，喝干了也不用我倒，他自己倒满。我怕他白酒喝多了伤身，他却满不在乎，一杯接一杯，看我实在招架不住了，他举杯对我说，兄弟，我知道你为什么每年回来，我们都念念不忘自己的家乡，干了这杯，我唱首歌给大家听。听他这样讲大家都兴奋起来，掌声中干了杯中酒，他便高声唱起来: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的春天，

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不知季节已变换。

妈妈犹在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五零后六零后这两代人，在酒桌上最有共鸣的一首歌，当数蒋大为唱的这首《北国之春》了，旋律高亢悲凉，却哀而不伤，歌词浅显易懂，却情深意重，醇厚的父母兄弟之情，缠绵的青梅竹马之意，全融合在对故乡的思念之中。

老郭的歌声低沉浑厚，不像蒋大为那么高亢，多出的一丝悲凉更能触动我的乡情，其他人也受到感染，大家一齐跟着唱起来:

棣棠丛丛，朝雾蒙蒙，水车小屋静。

传来阵阵儿歌声北国的春天，

啊，北国的春天已来临。

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 我反复吟唱着这几句，眼睛已经有些湿润，想想自己每次回国，千言万语，千思万绪，似乎都在这"偶尔相对饮几盅"的歌词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