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行道上摔跤 [2012/10]
- 灵异往事 (一) [2011/02]
- 回乡纪实 (四) [2011/06]
- 我治好自己的急性阑尾炎 [2010/10]
- 澳洲的鹦鹉 [2011/02]
- 小狗报恩 [2010/10]
- 快看,我种的虫草收获了 [2011/01]
- 浪漫的相亲 [2010/12]
- 我要回国了 [2011/01]
- 滴血川康 47 [2010/09]
- 澳洲——老人的天堂 4 [2011/01]
- 快乐的聚会 [2010/10]
- 墨尔本的春节 [2011/02]
- 澳洲——老人的天堂 3 [2011/01]
- 真诚的感谢 [2010/09]
- 我新出版的书 [2011/07]
- 傻姑娘当了妈妈 [2011/01]
- 写完的话 [2010/10]
- 雪兰 [2010/12]
- 一幅如梦如幻的画 [2010/12]
- 澳洲生活点滴 [2010/10]
- 成都,你好。 [2011/01]
4
从西昌回成都后,我和妹妹在成都实验小学读书。一次上体育课,天空万里无云,炽热的太阳蒸烤着操场,热浪一股股逼人而来。我向老师谎称脚疼,不去参加童子军操练,躲在芭蕉树下无聊地东张西望。突然看见父亲走进校门,我忘了刚才还在叫脚疼,跳起来张开双手飞奔过去。父亲顺势举起我放在肩上,在操场上走来走去,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下,八岁的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感到好骄傲、好得意:我有一个多么爱我的父亲!原来,父亲有事路过实验小学,他走进学校想来看看我,正好遇到我在教室外面并向他飞奔而去,他高兴坏了,让我坐在他肩上也是满脸骄傲,真不知道我这个小丑鬼有什么可以使他引以为荣的地方。
我与父亲的交流比较多,父亲个子不高,身体比较肥胖,黄昏时,我最爱坐在父亲膝上,一边敲打他的大肚子一边面对面和他说东道西,说到高兴处往父亲怀里一倒,两个人就笑成一团。可惜那时太小,只能谈些小孩子的奇想。父亲曾教我念过很多儿歌,其中一首印象最深刻:
幺儿幺,
会耍刀。
刀儿尖,
杀汉奸。
汉奸亡,
杀天皇。
天皇死,
我们胜利雪了耻。
因为父亲说得很快,我把“雪了耻”听成“绝了子”,怎么也想不通是什么意思。
我问:“爹,为什么我们打赢了日本人却没有了儿子?”
父亲大笑,指着我的鼻子说:“小傻瓜,那意思是说把国家的耻辱洗刷掉了,你怎么扯到儿子身上去呢,真是个东拉西扯的小东西。”
父亲也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时候,当他遇到无理取闹的人、下属做事出了大错或需要处理重大问题时,他一脸严肃,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每当看到父亲和朋友们侃侃而谈之时,他表现出的睿智、自信和气魄,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因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无比骄傲。
父亲常给我讲起老家大邑,他说,大邑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一丛丛青翠的竹林掩映着灰色的农家院落,袅袅炊烟在竹林间升腾,小溪从房前屋后潺潺流过,织成一幅古朴而祥和的图画。父亲的介绍中最让我神往的是“黄烟”,那是过年时小孩子们最爱玩的东西,模样象一个特大的爆竹,但它却不会爆炸,点燃引信,它就冒出一股浓浓的黄色烟雾。孩子们握着它嘻嘻哈哈地在田间小路上奔跑,比赛一支“黄烟”燃完后谁跑的路程最长;一时间,黄烟在空中画成各种形状的曲线,再慢慢弥散开来,笼罩于田野之上。大人们常饶有兴趣地一边观看、一边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享受着年末的闲散和轻松。这种“黄烟”成都没有,听了父亲的话,我就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回安仁镇,也玩玩这稀罕物件。
大邑县一直没能去成,我却享受到大邑县两样独特的产品。一是我床上大邑县女人绣的被面,它的独特之处不在于绣品与著名的蜀绣有什么不同,同样是龙凤呈祥、同样是鸟语花香。只是大邑女人绣花不用绷子,柔软而细滑的绸缎拿在手上,她们随手轻松地飞针走线,一床满绣的被面用不了几天就能完成。这种奇妙的绣法真叫人拍案叫绝,而绣品上栩栩如生的龙凤花鸟更让人叹为观止。另一样是大邑的辣椒酱,它也是一绝。其色深,其味香,里面除有花生仁儿、黄豆、芝麻等外,竟有如花生般大的小茄子,茄子脆而微辣,余香久久留于口中,回味无穷。妈妈每次请朋友品尝,莫不赞不绝口。每年二爸李育滋给我们捎来辣椒酱,我都专挑里面的茄子吃,弄不懂这么小的茄子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也是我极想回安仁镇老家看看的原因之一。但父亲工作太忙,到1949年我的愿望都没有实现。
1951年后,我再也不想去大邑了。在我的心里,家乡安仁镇已和恐怖连在一起。随着岁月的流逝,安仁镇越来越有名,报纸、广播、学生课本中铺天盖地宣传的安仁镇,跟父亲告诉我的安仁镇完全不同,而且二爸李育滋还被人弄进了《收租院》,成了“一桩罪恶”里的“恶霸”,我们李家的两张床也放进了《收租院》当作刘文彩的“罪证”,其中一张大花床被介绍为刘文彩姨太太王玉清的卧榻,向参观者展出。从而,我由过去的很想回家乡,到不敢回家乡,到不愿回家乡。但心里仍珍藏着父亲给我描述的那一幅美丽而祥和的家乡图画,暗暗痛惜大自然造化工夫之不如人力厉害也。
妈妈对我比较严厉,她不太爱管我和妹妹的生活杂事,也不会专门对我们讲做人的道理,但她在不经意时说的一些话,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有一次我家请客,一个小男孩拿出一把两头都有刀刃的折叠式小刀,这种式样在当时很新颖,我好奇地拿过来看。这时,妈妈正好走出来,她用鄙夷的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说:“眼浅皮薄!”顿时这把小刀象一块火红的炭,我迫不及待地把它送还给它的主人。这件事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特别是妈妈的眼神令我终身难忘。1951年灾难降临到我的家,此后的几十年,我失去了很多很多,走过一段又一段极艰苦的路途,我始终没有忘记当时妈妈的眼神。
有一年收成不好,我们的佃农拿着白穗(没有长谷粒或谷粒不饱满的稻子)到家里来,妈妈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进家,仔细听他们讲情况,然后,答应免去他们当年的田租。农民走后,妈妈说:“人们常说,求人者低于人,被人求者傲于人,这很不好。”她还说:“你们看,来的人里面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的生活很不容易啊。”
妈妈每年都要买不少平价米票,到青黄不接农民进城找粮食的时候,她带我去送给他们。我们把米票送给一拥而上的饥民,妈妈对我说:“人都喜欢锦上添花,不爱雪中送炭,我觉得雪中送炭才最重要。”
每天在完成作业之后,妈妈给我们很大的自由活动的空间,让我们按自己的兴趣做自己喜欢的事。我用烧完香留下的小竹棍自己学织袜子,她不来教我;我用竹棒做高翘,她不叫人帮我,等我做好后站在高翘上一拐一拐地走,她给我鼓掌。我不合理的要求,她从不迁就,每当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我就大哭,她也不理睬我;我一边哭一边盼望父亲快点回来,想象着父亲用夸张的口气问:谁欺负我的涵儿了?我就可以向父亲撒娇。但父亲迟迟不归,我哭累了,哭不下去了,只好不再哭。
我对妈妈的敬畏比较多,在她面前,我的任性会收敛很多。我生病的时候妈妈就和平常不同了,只要我稍有不适,她立即带我去找成都最好的医生看病,不管病轻病重,父亲都要求给我请一周的假。偶尔需要躺在床上休息,婆婆给我做好吃的菜,妈妈在床边陪我,给我讲故事。那时,我真想病久一点,可以有机会多向妈妈撒娇。
婆婆是家里的大忙人,她既要照顾年老体弱的爷爷,又要管理我和妹妹的生活起居。早上她料理我们起床、吃饭,忙着给两个人梳辫子,晚上陪我们睡觉。她常在厨房里忙碌,和佣人的关系很好,家中哪里缺人手哪里就有她,哪里有问题哪里就有她,真分不清她到底是仆人还是老太太。婆婆的耳朵很奇怪,平常她总说听不清楚,有一次我看见她离我很远,小声对着妹妹的耳朵说:“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婆婆突然大叫起来:“涵儿,要先做完作业才能玩。”弄得我哭笑不得,不禁想:“她怎么会听到呢?”
妹妹比我小两岁,她有白细的皮肤、又大又圆的眼睛,特别漂亮。她很听话、性格也随和,特别是她银铃般的嗓音,实在招人喜欢。一次我因为好奇偸偸买了些酸梅,用手巾把没吃完的包好藏在抽屉里,晚上被婆婆发现,妹妹明知是我干的,却立即承认是她买的,被妈妈狠狠教训了一顿。类似的情况很多,每次我做了错事,她总是不分青红皂白抢先揽在自己身上,常常替我挨婆婆一顿打。现在想起这些,感到十分惭愧。
5
1947年,二爸把小儿子李国孝送到我家来,我们叫他五哥。五哥来我家是因为我家只有两个女孩,父亲就把五哥放在自己的名下,从此他和我们一同到实验小学上学。五哥很聪明,写得一手好字,下得一手好象棋,这些对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难得了。他刚来成都时,听我们唱歌就连声说:“妙、妙、妙。”接着,用大邑腔怪声怪调地学我们唱,全家听了笑个不停。五哥只比我大二十天,我们在一起时他总是事事让着我,护着我,我很喜欢他。
五哥可能干了,他在花园里,凭叫声就知道蟋蟀的公母,凭叫声就知道这支公蟋蟀会不会斗。他循声音找蟋蟀,我和妹妹蹑手蹑脚跟在后面。有时他突然翻开一块石头,蟋蟀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就被他擒拿到手;有时,用脚震一下地,蟋蟀一跳出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敏捷地捉住蟋蟀,再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把蟋蟀拿出来。捉到蟋蟀后,他把最会斗的选出来。他说:棺材头的蟋蟀最能斗。然后,他选择一段竹筒,在竹筒上面雕刻出一条条空槽,中间横刻一个可以放一片薄木板的槽子,先把两只蟋蟀分别从两边放进竹筒并塞住进口,再拉起中间的隔板。开始两只蟋蟀蹲着一动不动地打量对方,不肯向前。五哥用草茎拨动蟋蟀的触须逼它们朝前走,两兵相遇,斗志骤起,一场精彩的搏斗开始了。它们一路勇猛冲杀向前,一会儿低头角力,一会儿又抓又撞,打得难分难解,我和妹妹的尖叫声则不停地响起。激烈的战斗把婆婆、妈妈引来,大家饶有兴致地观看,直到两只蟋蟀斗得精疲力竭,以其中一只的失败而告终。这时,得胜的一只弹弹须伸伸腿,威风凛凛地昂首震翅,大有得胜回朝地动山摇的味道。等五哥用木片把它们分隔在竹筒两边,战事才告结束。
五哥还带我们去花园,他在草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小坑,用几根竹条巧妙地编成一个支撑物,把一块砖斜撑在坑上,坑里放一些香香的食物。几个孩子在离坑几米远的地方趴下来,大气不敢喘,一动也不敢动。过不了多久,只听见“呯”的一声,砖块倒下来盖在坑上,五哥一跃而起飞快地冲过去,把手往坑里一伸,然后突然拿出手来,手里竟奇迹般的出现一只麻雀!我和妹妹吓得惊叫着逃开,过不了两天,又要求五哥再玩一次这种捉麻雀的游戏。自五哥到来后,花园就成了我们的乐园。五哥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直到1952年我们穷得过不下去了,他才回到安仁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