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人 6

                                    三

这几年，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笼罩全国，“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攻武卫”、全国大面积的武斗等等，无不给这个小镇带来影响。为了照顾倩文的病，外面的风雨对这两个家庭的影响都不大。

小镇有一无赖，本是生产组（群众自发组织的小加工厂）杂工，周姓，因为不想读书，初中毕业就进了这家生产组，工作不好好干，赶集时常混迹于人群中小偷小摸。文化大革命开始他活跃起来，改名周卫东，斗、打、抢，都有他的份。一天，他带领手下一班人马，去到离小镇不远的庙宇，那里供奉的是罗汉。大殿两旁的对联是：开口一笑，笑古笑今，凡事置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供桌上摆着供品，香炉上香烟缭绕，看来，不断有人前来供奉。他们举起大棒、铁锤，一阵乱打，一座小小的庙宇毁于一旦，他们得意洋洋、耀武扬威地班师回朝，算是为“除四旧”立一大功。进行了这次革命行动，周卫东突然想起那曾经有些名气的裱糊店。他灵机一动，说不定店里还存有好画，好画可是值钱的东西，带人去抄，回来全收藏起来，等过了这一阵子，肯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东义小时家穷，八岁时被送到这家裱糊店当学徒，三年期满，老板看他能吃苦，又肯干，已经学到了好手艺，就留下他当工人。1950年，由于老板在乡下有些田产，夫妻被农民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儿子早已出去读书，父母不在这里，也没有回来过。这个店由政府没收，派人管理；东义仍在这里当工人，房子也由他们租住。那时，裱糊店生意很差，有人劝东义改行做生意，东义却坚决不肯，他说：“我不会做生意，我是工人呀，工人是国家的领导阶级啊，以后我的子孙都有好日子过了。我再穷也要留在这里。”

幸亏妻子秀英勤劳、能干，又肯吃苦，利用家里所有的空地，种菜、养鸡、养兔，还摆个摊接缝纫活。所以家庭生活还能勉强维持。60年代后，裱糊的工作有了起色，两个孩子又很争气，一家人生活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东义总是乐滋滋的。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对东义这个普通国营小店的工人冲击不大，只是裱糊工作又几乎没有了。他们的全部精力除了努力管理好自己的生活，就是帮助倩文家。那造反派小头头周卫东的鬼主意，他们一点也没有察觉。

一天，东义正在店里帮秀英收拾替别人做的中式衣服。由周卫东领着一群学生模样的人甩开膀子走进店来，东义问：“你们不去斗争‘黑五类’，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快走开，快走开，别影响我‘促生产’！”

“嘿，我们正是到你这里来破‘四旧’的！”周卫东把“你”字说得特别重，他知道东义对自己是工人很自豪，他想，今天就是要打打你这傲气。

东义看他们进了门，回头大叫儿子：“小强，快去工商局请管理员来，快，快！”小强看前门已被一群人挡住，他忙从后门一溜烟跑走。东义这边也上前张开双臂威风凛凛得拦着周卫东等，一边说：“这里是国营商店，管理员不在，我只是个工人做不了主，你们稍等一下，管理员来了你们和他联系。再说，这里是裱糊店，根本没有什么‘四旧’。”

周卫东冷笑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政府、政府地说，政府机关都被我们造反派占领了，是毛主席领着我们在干革命，再说，你不是工人吗？工人可是我们国家的领导呀，有你在，领导就在，还等什么。”他们这么一闹，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堆人。这群人在周卫东带领下，整齐的一边举手，一边齐声大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推开东义闯进了店堂，他们一个个分开，像一群老鼠四处乱窜。他们打开柜子、拉开抽屉、翻开桌上的衣服，还站上凳子检查柜子顶，爬在地上察看柜子下面。但除了些裱糊材料和裱糊用品外，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们不顾阻拦，又跑进住房、厨房，到处翻个底朝天。也是一无所获。

小强跑出去，进了工商局，这哪里还找得到办公的人啊，这里已是大字报的海洋，斗争大会的会场。小强一看不行，回头就往家赶，路上遇到洗了衣服回来的秀英，他拉着妈妈就急匆匆往家走，路上见到正在找他的玩伴冯刚，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跑到门口，就看见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家和蹲在门口脸色气得煞白的东义。秀英挤进去抓着一个人就问：“你们这不是活抢人吗？把你们找到的‘四旧’拿出来给乡亲们看看，让大家见识见识！”

周卫东气势汹汹的说：“你把那些封资修的画拿出来，那些都是‘四旧’。”

秀英双手往腰上一叉，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呸，你龟儿子长的是猪脑啊。”她转过身来对着围观的人们，说：“老乡们，我们只是帮别人裱糊字画，裱好了的画，顾客就拿走了，半年来一点生意都没有，从哪里来画呀。我们家都要揭不开锅了，全靠我给人做衣服勉强过日子，哪来他们要的‘四旧’呀，请大家进来看看，我们的住房和厨房都被他们翻成这个样子，还要不要我们工人话啊。”群众七嘴八舌地说：“太不像话了”，“太可恶了”，“这不是大白天抢人吗!”

这时，小强拿起倒在地上的凳子，站上去，说：“爷爷、婆婆、叔叔、孃孃们，我爸爸是工人，妈妈是贫农，他们今天来抄家，还说是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这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污蔑啊，请大家给我们作个证明，我要报告给毛主席。”

这话把周卫东震住了，今天偷鸡不成倒赊把米，还犯了众怒；这小子真要去告，自己还可能遇到麻烦。他带着手下走出店，回过头来，恶狠狠的说了一句：“等着瞧！”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