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人 9

1971年深秋的一天晚上，小强、张亮、冯刚、国强等几个人出去晃荡着慢悠悠地穿过镇口，在随便什么事情上嘻嘻哈哈消磨时光，迎面过来国强的女朋友和她母亲。两人的事女孩妈妈不知道，小伙子们玩得正高兴，看见女孩过来就撺掇国强说：“你有胆量过去找她吗？”

“有什么不敢的？”小伙子要面子，说完就走过去打招呼。“嘿，小莲，去哪玩呢？和我们一起走吧。”

女孩妈妈正在生气，大骂：“你这流氓，滚开。”

强国指着小莲，说：“你问她，我是她什么人。”

女孩吓坏了，大哭。小街一下子被围了一大圈人。小强怕事情闹大，他走上前去，说：“我是治安管理员，大家都不要闹了，散开、散开。”事情就那么凑巧，真正的治安管理员来了，穿了帮，全部都被带到派出所。更凑巧的是1971年夏开始全国各地陆续开始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当周卫东听到这件事，立即跳将起来，亲自过问，指示严加处理。

东义和盛云两家听到消息，丢下一切就赶往派出所，东义蹲在门口，两双母女进派出所问情况，却连小强也不准见。爽爽大声地问：“我哥犯什么罪了？他只不过想帮助维持自安，错说身份而已，为什么你们就把他关起来？还讲不讲理了？”倩文慢慢地说：“国有国法，关押小强也要拿出个政策、法律出来看看，才能服人嘛。”

周卫东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冷笑道：“我们这是拘留审查，查清楚了才能放人，急什么？都走、都走，不要影响我们办案。”四个人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家人被几个凶恶的群众专政（简称群专）人员推出来。东义家五个人蹲在一起嚎啕大哭。

回到家，好些朋友都来了。大家劝说道：“你们放心，孩子们最多就是犯了个错，算不得大事，过几天就会回来。”“我们想办法打听打听，看是不是周坏蛋想榨钱，要是这样，你们舍财免灾，把孩子弄出来再说。”说起来问题不大，想起来问题也不大，但东义心里却堵得慌，秀英和盛云也觉得有周卫东插手，问题不会简单，两个少女更是没有办法，眼泪流个不停。房顶上扫过的风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大家也一阵紧似一阵，坐到半夜，相对无言。还好，倩文这晚没有犯病。

第二天一早，两家五人分头出动，发疯似的到处打听消息。那时公、检、法已砸烂，一切权力都掌握在革委会手里，周卫东要怎么处理，谁也探听不出消息。周卫东没有让他们等多久，这件事就已经处理了：强国调戏少女，聚纵闹事，判处死刑；小强冒充执法人员，协助强国，作为从犯，判处15年徒刑；其他判几年至10年不等。这消息是在满街贴着的审判公告上看到的。

两个少女、两个女人，扶着东义就在他们家门口就看到布告，那是专门贴给他门看的。东义看了，仰天大叫一声：“老天爷啊！”一口鲜血从口里喷出，随即倒下。倩文一声不吭，也晕倒在地上，秀英、盛云、爽爽在沉重的打击下，哭成一片。周围的人无不动容。大家忙把奄奄一息的东义和晕厥的倩文送到医院，但东义已经没气了。只有倩文一直处于昏迷中。盛云又要守候倩文，又要照顾痛不欲生的母女俩，也精疲力竭。秀英瞬间失去丈夫和儿子，爽爽瞬间失去父亲和哥哥，就算再坚强，也站不起来了，她们躺在床上，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屋顶。秀英的姊妹、亲戚前来帮忙，才草草处理了东义的后事。群众看到一个工人家庭就这样毁在革命的洪流里，变成“枯”、“朽”给“摧”、“拉”了，她们敢怒而不敢言，私下里悄悄地说：“这文化革命怎么革到工人身上了？”

倩文醒来，翻身下床就往外冲，她要去找她的小强哥，她们的书还没有看完啊，她还有好多话没有给强哥说呢，那些最重要的话，他还没有告诉强哥啊，她必须见到他。盛云跟着倩文满街跑、满街问，最后才知道小强他们已经送到劳改营去了，听说国强被枪毙前，把身上的毛衣脱下来，送给遭难的朋友，说：“你们拿去穿吧，我再也用不着它了”被枪杀时还不到20岁。倩文跌跌撞撞走到小强家，颓然倒了下来和爽爽抱头痛哭，这时才知道林伯伯已经走了。这个家变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面对发生的一切，她们已经痛哭得麻木了，她们不再去问为什么，她们永远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只希望老天有眼，恶人必遭恶报。不知道是老天听到了他们的哭诉，还是坏人恶贯满盈，周卫东不久就因刘结挺的垮台和他在武斗时恶性杀人而被抓捕、判刑，进了劳改营。

然而，小强他们的案子是被被定成刑事案，与周卫东就没有关系了，虽然坏人被判了刑，小强他们却没人过问。何况，那时尼克松即将访华，这么大的事摆在这里，谁会来管这几个青年的冤屈啊。只是，现在问到了小强被送到隆昌那边的劳改农场，离这里不太远。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东义走了，这裱糊店再也不会开了，政府按规矩要收回店面，另租给人做生意。盛云知道后，过来告诉秀英母女，说：“到我们家住吧，那是我们爷爷传下来的，自己的房子。房子大，房间多，现在只剩我们四个了，就一起守好两个女儿吧。”她不敢提起小强。15年啊，等他出来已经30多岁了，他的人生给毁了。于是两家人真正成了一家人，而两个40多岁的女人头发已经开始变白，像50多岁的人了。

倩文天天盼着犯病，希望病中与爸爸、林伯伯“相见”，从他们那里了解小强的消息，病总是偶尔来，她希望的事却没有发生。由于经历多了，她对这病也习惯了，自己摆脱控制的信心也增强了。

收回铺面的事居然又牵出另一件事来，使这两个破碎的家庭雪上加霜。一天，来了两个知青办的工作人员，看着这两个合在一起的家，他们有些不好开口，犹豫一下，还是拿出一个本册子，递给两个母亲，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省69年就开始了，我们镇离农村近，开始得晚一点，70才年才开始动员。当时主要是先动员高、初中学生下乡，人没有几个，就是不走，你们的两个女儿年纪还小，更放在后面。你们看，现在，大家已一批批都走了，轮到她们了，我们来通知你们，赶快做好准备。这次，秀英再也忍不住了，她跳起来就骂：“你们的心被狗吃了，打算把我们赶净杀绝吗？用你们的狗眼看一看，我们两个老的都病着，两个孩子是什么脸色，弱成什么样子！你们忍心让我们分开还是下了死心要整死我们？你们这些龟儿子要我们死，好，我就拉着你们一起死，反正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说着，冲上去就抓过他们手中的本子，撕得粉碎。

这么一闹，事情就搁了下来，说到底，谁敢去惹被逼到悬崖边的保护小虎的母老虎呢？

盛云继续上班，一月挣20多元，秀英把整个院子前后都种满了蔬菜，后院靠墙的地方全部垒起两层木笼，一半喂鸡，一半养兔。缝衣摊就摆在门口。她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撑起四个人的生活。

两个女孩做家务，帮着打理后院的事情，有时间不是嘀嘀咕咕地商量什么，就是一起出去。她们心里装着一个愿望：一定要去看一次小强。她们询问地址、打听路线，还在想法挣点钱。爽爽力气大些，她去帮饭店装菜运菜；倩文细致，她帮工厂做纸盒。等两个妈妈发现她们的秘密，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已是小强进去后的半年多了。

临行前一天，盛云和秀英帮他们收拾衣物，叮咛爽爽照顾好倩文。秀英专门给小强做了他喜欢吃的面饼，买了些糖果，她还买了黑豆、红豆、黄豆、糯米。用了一天时间把这些东西炒熟、磨成粉，包成一大包。她说：“这东西营养好，一定叫他每天吃，保住身体。”盛云拿出20元存款，缝在倩文的内衣里，说：“路上小心，把钱交给小强，身上有点钱，在里面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两个妈妈都说：“千万不能告诉小强他爸爸的事，他问就说爸爸病了一阵，现在好了，妈妈也好，不要挂念家里，争取早点回来。”两个女孩上路时，妈妈们流着泪，一直把她们送到镇口车站，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早点回来，爸妈等着你，小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