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奇缘 5

王庆祥的死因清楚了，都说这是医院的事故。东林告诉盛云，说：“秀英已经帮你问过了，你应该去找医院确认医疗事故和得到相应的处理。倩文还这么小，他们必须对你们有个交代。”

盛云只是心酸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秀英走过来，说：“ 我找朋友问过了，医院出了事故他们总会推客观原因，找他们认定医疗事故很不容易。但是，只要你提出来，不要怕麻烦，大家都会帮助你。而且庆祥的死因现在已经弄清楚了，他们推托不了，大不了我们多花点时间和他们闹，总会有结果。”

盛云看着庆祥夫妻，心灰意冷地说：“人都没有了，我去找医院闹什么，让庆祥安息吧。我一家人受罪就够了，我真的没有力气再去找医院，更没有心思和他们纠缠。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但不想你们介入这件事情，这么一个小镇，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呢？我只想平平安安带大倩儿就行了。”

  “你的身体不好，孩子又小，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啊。”

   盛云眼眶里噙满泪水，说：“我得先为庆祥想，医院怎么处理，也赔不出我的丈夫，赔不出孩子的爸爸。庆祥不会希望我去闹，他只想让我们知道他的死因。我这点力气留着养育我和庆祥的倩儿吧。”

是啊，哀莫大于心死。善良的盛云，她的丈夫没有了、幸福没有了，只有小倩倩是丈夫留下的骨血，也是她唯一的挂念，她把全部感情和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不想管其他的事了。盛云再一次站起来，以她微薄的工资和全部的爱来照顾孩子。东义一家也一直关心着倩文母女，这两家人不知不觉走得更近，秀英和一对儿女每天都在盛云家出入。油、盐、柴、米，种菜、养鸡都一一关心到。

小学虽然还在继续上课，老师们在学校领导要求下已经开始相互贴大字报，再无心教书。中学没几天就停了课，不久“红卫兵”也组织起来。林强从来就是孩子王，出生又好，听说“保卫毛主席”，当然毫不犹豫站出来成为“红卫兵”的“勤务员”，他带着红袖套，袖套上印着黄色的“红卫兵”三个字，每天领着初中学生“造反”、破“四旧”，俨然成了运动的领导人之一。东义也为儿子骄傲，他对秀英说：“看来，我们的儿子真是个当英雄的料。”

    东义对小强说：“搞运动不像你们平时闹着玩，你小子造“四旧”的反，我不反对，做事要听毛主席的话，不要乱来。你少出去给我惹祸，不准打人，你要是带着你那伙人做坏事，小心回来老子打死你。”

    造反派准备写一幅大标语：“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挂在教学大楼前，要是倩文的爸爸在，他的毛笔字写得最好，现在只好找另外的老师。林强想了想，毛笔字过得去的，出身大多不好，没有资格写。他想到教语文的宋老师，宋老师的出身下中农，成份较好，平时他俩的师生关系不错，于是，他去找宋老师。这个来势汹汹的文化大革命，顾名思义大家都以为是冲着文化人来的，老师们都很害怕，当林强请宋老师写横幅时，他推说自己毛笔字写得不好，拒绝接受任务。林强正想说服他，来了几个高中的“红卫兵”，他们不由分说就拉着宋老师去了办公室，桌上早已摆好了笔和纸。宋老师几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他胆战心惊地拿起笔，抬头束手无策地环视周围，目光在林强脸上停了一下，不过只停了一刹那。他战战兢兢地拿起笔来，感到从头到脚一阵颤栗，又停了一下，拿笔的手微微抖动。他闭了闭眼睛，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将身体往前一靠，蘸饱了墨，一泻千里地一口气写完横幅，呆站在那里。

   突然，耳边响起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嘈杂的口号声：“打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谁反对毛主席，就叫他灭亡！”他茫然四顾，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吓锝脸色发青，不安和恐惧迅速传遍全身。他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刚写完的横幅，顿时吓得灵魂出窍，他居然把“万寿无疆”写成“无寿无疆”，这一字之差，即使他出生再好，也没法改变他变成“现行反革命”的命运，他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林强无可奈何地说“笔误”的声音，被杂乱而洪亮的口号声淹没，宋老师慌慌张张斜视了林强一眼，就被从四面八方打来的拳头触及了皮肉，接着被不知多少人推搡着，推进旁边一间狭小的屋子去触及灵魂。房门带着重重的忧郁“砰”的一声关上，林强只听到踢打和呻吟的声音，还有雷霆般的口号声，他怀着内疚低头怅然离开了学校。

   林强再见到宋老师，是在两天后的斗争会上。宋老师瘦削的脸苍白而憔悴，脸上到处青紫，眼神里没有怨，没有悔，没有恨，只有逆来顺受、不知所措和恐惧；那是林强见过的最凄惨、最绝望的表情。林强心里有说不出的痛，一个多么好的老师啊，仅仅因为在紧张和恐惧的心态下把“万”错写成“无”，瞬间变成“反革命”，被批判、被斗争、被毒打，批斗会后，还得戴上硬纸壳做的高高的帽子，帽子上插一根更长的竹杆游街，从此被打入“牛棚”接受改造。这件事以后，他不再爱再去学校。

   没过几天，“红卫兵”们，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旧军装，腰间绑着宽宽的皮带，他们一个个雄赳赳地走在小镇街上，不是去抓老师斗争，就是到镇委会夺权，稍有得罪，就取下皮带行凶打人。林强十几年来的信念被摧毁了，现在他已弄不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不理解这一切，更厌恶这一切；从此，他和几个要好的朋友离开了“红卫兵”队伍，离开了学校，成天在家和镇上“逍遥”。他的心思现在更多的是放在受到沉重打击的倩文母女身上，除了晚上和几个要好的男孩子一起晃荡、玩玩，白天常常带着两个妹妹出去，挖空心思帮倩文寻找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