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游记(一)北京 京华旧迹 [2015/05]
- 谁的荣耀?谁的笑话? [2015/10]
-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2015/06]
- 四月游记(十二)杭州 西湖灵隐 [2015/07]
- 四月游记(十) 南京 金陵王气 秦淮粉黛 [2015/07]
- 四月游记(二)张家界 [2015/05]
- 四月游记 (九)苏州 书画之城 [2015/06]
- 关于中医,你知道多少? [2015/10]
- 从章子怡说起 [2015/02]
- 四月游记(七) 水乡周庄, 西塘 [2015/06]
- 美军即将丧失作战能力 [2012/05]
- 四月游记(十一) 烟花三月下扬州 [2015/07]
- 四月游记(三)湘西,凤凰 [2015/06]
- 四月游记(五)长沙 岳麓 湘江北去 [2015/06]
- 四月游记(六)上海,百年梦幻 [2015/06]
- 世风之叹说乳房 [2011/12]
- 古韵诗社第九轮 城中城 [2011/06]
- 声声慢 秋 (诗社第十四轮作业) [2011/08]
- 我看朗朗和《我的祖国》 [2011/01]
- (夏令营美食)秀色可餐-昙花一现 [2012/08]
- 事茗图 和司徒恭平 并诗友唱和 [2011/05]
- 辛苦一天的成果 [2012/06]
- 西江月 大雁归 [2011/08]
- 冬日 [2015/01]
- 贝壳金钗会 [2011/12]
- 端午寄情 诗社第六轮作业 [2011/05]
- 伊人归来 [2012/06]
- 哥哥 (六) [2011/07]
- 静室吟 [2012/06]
从小在吃的方面非常有性格的三哥,其实一辈子都在“吃”上非常节制。家搬到山上以后,他在后院自己挖了一个地窖,里面可以存储冬菜,白菜、土豆、大罗卜之类,也会罕见的有点儿水果。我去了以后,特别感兴趣那个地窖,跳上跳下地玩儿了半天。那里面挺大,够我直着身体在里面走来走去,不碰头。后来三哥还开过一片荒地,种土豆。种的时候,用了三桶土豆切芽,秋后收获了不到一桶土豆,连种子都没收回来,遂告开荒失败。
倒是三嫂养鸡卓有成效,每天下班回来,绕到后院,在鸡窝里掏到鸡蛋,那份欣喜,有时候还热乎乎的呢!因此,她总是嚷嚷着:喂鸡!喂鸡!攒够了鸡蛋,我们每个人早上就有一个油炸荷包蛋夹馒头。三嫂特别爱吃鸡蛋,她那么喜欢吃鸡蛋,却从未自己单独享受过,所有鸡蛋都是大家人人有份。其实自己家养鸡生蛋,已经是后来的事了。开始,也没有鸡蛋吃。
那里几乎买不到鸡蛋。由于气候干旱,矿区周围的荒山布满风化岩,踩上去碎石稀里哗啦就滑下一大片,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偶尔有放羊的牧人从山上走过,在山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远道来的骆驼,会停下脚,痛饮矿区的自来水,那是从黄河里抽上来的水。整个家属区,除了供水差强人意,一个供水站,各家自己来挑水,家里都有水缸。其他的都很不方便。三哥为了三嫂爱吃鸡蛋,经常用星期天,出去到老乡家里收购鸡蛋。一大早推上自行车出门,擦黑时才回家,晒得通红通红,带回一篮或半篮鸡蛋,大家节省着吃,吃得差不多了,三哥就又出去买。周围走出很久也不见人迹,不知道他到哪里弄到这些鸡蛋。人是需要动力的,那个时候,爱,就是三哥的动力。他对三嫂不仅仅是爱,还因为三嫂为他做出那么重大的牺牲,深深的感激化为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对三嫂呵护备至。我始终无法想象,三哥翻山越岭,在那些稀散的村落里,一家一家问人家卖不卖鸡蛋的情景。当他拎着满蓝鸡蛋,小心地挂在车把上,返程回家,辛苦和甜蜜融在了一起。一个书生,为了他的爱人,他有好多个星期日,在外面走村过谷收购鸡蛋,都好做唱戏的戏本了。
矿里的卡车,运来了四川的橘子。太贵了!很多人买不起,或不舍得买。两个大学生的工资,在当时只愁没东西可买,只要有东西,钱是舍得的。他们买了四十斤橘子,储藏在地窖里,自己一个都不舍得吃,留给孩子。见过宠孩子的,没见过这么宠孩子的。我侄子小时候长得非常可爱,皮肤雪白细嫩,牛奶一般,圆圆的脑袋,一头浓密的黑发,在前额打个卷(因为有个旋),穿着从北京买来的浅色罩衫,冬天裹着大红的斗篷,被大家称为“小洋孩”。在他的两个弟弟出生之前,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三哥也会调动自己全部的科学知识,去寻找可能性。可能因为他们自己离开北京来到这个不毛之地,对于孩子,就有了潜在的愧疚,想要尽其所有吧。儿童三轮车,坦克,大炮,手枪,那年代能有的玩具,家里都有,别人家的孩子,从我侄子这里也算开了眼界。孩子宠坏了,三哥三嫂自己也吃到苦头。每次孩子吃饭,三嫂都得满地追着跑,还得玩口技,嘴里一会儿飞机来了,轰轰隆隆!老鹰来了,抓小鸡呀,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哄得孩子吃上一口。也就是年轻吧,有那么多精力跟孩子耗。父母一个没舍得吃的橘子,喂到孩子嘴里,他嚼两下,把甜水咂吧砸吧就吐到桌子上了,三哥一瓣一瓣守着喂他,又一瓣一瓣把孩子吐掉的捡起吃下。喂孩子苹果,三哥用牙齿细细的啃掉果皮,那时候,能进到三哥肚子里的“水果”,也就是这些孩子嚼过的果渣和果皮了。天下父母心!莫此为过。
很多年以后,侄子告诉我,他中学时期极其反叛,爸爸打他,皮带都打折了!我惊诧的很久不能平静,那么温文儒雅的三哥,从小对我一句大声气的话都没说过,怎么能想象他用皮鞭揍儿子,那个从小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心肝宝贝!可见爱之深,责之切,恨铁不成钢啊。但是我这个侄子其实很优秀,心地善良,现在是全家学位最高的,极孝顺,又有出息。始信棒下出孝子,至理名言!敬告天下父母,没有棒子,皮带也会奏效滴。
那年代,全国只有北京买肉不限量。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三哥三嫂每年都从北京购买肉食,一年两次,装一大纸箱,慢件寄过来。起先是三嫂的二哥,后来是我家二哥帮着买和寄。为了容易保存,大多买成腊肠、腊肉。我们把这些肉挂起来,能吃很久。西北干燥,东西放久了也不长霉,但是会哈喇。虽然很馋肉,但是,我也还是受不了腊肉哈喇以后的味道,真的很难吃。至于我们那点可怜的定量肉食劵,每个月只能做一顿连骨带皮的红烧肉。由于酱油是兑了大量盐水的,每次煮这么一点肉,三嫂会倒进大半瓶酱油,烧出来的肉还是既没颜色也没味道。酱油却是越用越多,每次别人看到我端着一锅肉汤往后院倒,号称喂鸡,不知道我们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肉汤喂鸡?天晓得!鸡都不吃。三嫂和我都不吃肥肉。吃饭的时候,三哥把肥肉抿走,留下一小块瘦肉放到我的碗里。最辛苦的三哥,是家里吃的最不好的,那一点点肉,也从嘴边牙缝里省出来给了我。
记得我来这里之前,在北京景山公园最高的那个亭子里,二哥嘱咐我说,你三哥在西北非常艰苦,每天下井劳动,吃的又不好。你去了,要懂事,帮着三嫂好好照顾三哥。但是,我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别人,自己都还没长大,整天三灾八难地活不起,还需要三哥三嫂的照顾。我那时真痛恨自己无能。在这个艰难的环境里,没有人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奉献出自己的所有。女人有了孩子,心思会注重在孩子身上,因为孩子比丈夫更加弱小,更需要保护,那是母性使然。对于三嫂,那时的情感分配,就是孩子第一。三哥就不同了,他是一家之主,这个家里每个人都连接在他的身上。一边是他挚爱的妻儿,一边是他钟爱的小妹,一个家靠他顶在那里,家里面都是弱小。他每天下井,晚上还有政治学习,强体力劳动之余,他还要撑起大部分的家务,买煤,劈木柴,挑水,喂孩子,洗尿布,打扫,洗涮,什么都做。三个儿子,只有大儿子挨过他的打,而他抱过最多的也是这个儿子。他不善言辞,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把做丈夫的爱,父亲的爱,兄长的爱,都点点滴滴化在生活的细节里了。
为了支持三嫂在政治上进步,三哥在工作的同时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我自幼从来没做过家务,去了他们那里,什么都不会做,而且还贪玩儿。一次三哥对我说,你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哥哥嫂子忙,侄子又小,家里这么多事情要做,你就不能像人家的孩子那么贪玩儿。平平淡淡的几句话,被我听出了语重心长。我看到了他们的辛苦,懂得了自己对这个家的责任,从此,再也不敢贪玩儿了。家里的事永远也做不完,这不是主要的。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全国人民都绷着阶级斗争的弦,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为阶级敌人。工作中的压力,学校里的压力,人人不能幸免。三嫂的入党持久战,把全家拖得精疲力尽,她自己也受尽心理折磨。转眼进入她大学毕业的第十个年头,八年抗战早都胜利了,三嫂还在党的大门口痛苦徘徊。十年了,矿里一次次的党员纳新,每一次都是对三嫂的沉重打击和摧残。那么多年,也就是一股心气支撑着她,她太能干了!她的才华、能力,把个矿山闹的红红火火,一届届领导藉此升了官,而她仍然在原地被“重用”着。我们的家庭出身拖累了她,这是她能够找到的唯一出气口,那些年里,家里也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三哥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沉默了。他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那么忙,还是养花,养鱼,家里有吊兰,文竹,也有金鱼。后来文竹死了,他不再养了,有个精神病人,是我同学的哥哥,某天转到我们家里来,顺手往鱼缸弹了下烟灰,把金鱼都毒死了,三哥也就不养鱼了。
三嫂后来入了党,也升了官。我一生敬佩三嫂的才华和能力,但也始终不看好她的政治作为。因为,性格简单透明的三嫂,根本不适合政治斗争的冷酷诡异和翻云覆雨。只要看看她当年在婚姻上的感情用事,和一辈子对婚姻不离不弃的操守,就能明白,政治的领域里,容不得这样纯粹的人性。
三嫂入党之艰难,直如十年磨一剑。相比较而言,三哥的入党就有几分搞笑,那叫不费吹灰之力,也可说是水到渠成。谁能想到,中国的政治形势,有如大变魔术,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继1977年恢复高考,我的出身没有成为入学的障碍,78年上面公开呼吁,吸收大量知识分子入党,因为国家此时需要知识分子,弥补十年断层,实现四个现代化。1979年,学校给我一纸通知,父亲的问题平反了,这一年,二哥,三哥,四哥就都被各自单位的党组织动员入党了。
我小时候听广播,发现很多党内的大人物,一个不小心,就被打倒了。昨天还在台上,今天就万人踏上一只脚。而有些人却很受礼遇,他们是民主人士。不知道怎么能当个受礼遇的民主人士,是我那时很感兴趣的事。我很希望哥哥们当那样的民主人士,但是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共产党的召唤,让我很不以为然。三哥自嘲说,入党为了做官,他后来做到总工程师。做官其实不是坏事,做个好官,是一方百姓之福。我慢慢释然了,因为在我离开很多年之后,听到朋友告诉我,三哥是个难得的好官。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