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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继母,我母亲一辈子,默默操劳,辛苦养大了她生的、和不是她生的这么多孩子,为了这个家,甚至她自己亲生的孩子,都无暇顾及,但是她的一生,几乎没有声音。大家庭的教养和世家的风范,在她身上展露无遗。女子四德,德容言工,她是女人的极致。我们全家,没有人见过她疾言厉色,甚至从不记得她有过大声气说话的时候。在她去世以后,前母所生的哥哥姐姐,即使在政治风声最严酷的时代,也说不出她半点瑕疵。母亲的女红,令所有见过的人叹为观止,二姐在很多年里,保留着母亲为她逢的衣服、旗袍,二姐后来的一手针线活,显然得自我母亲的真传。二嫂曾经给我看母亲亲手糊的精致纸盒子。三哥说母亲是吸烟的,我不记得了。在我要求三哥戒烟最严厉的时候,三哥搪塞,说他吸烟是跟母亲那里学的,因为以前,总是他为母亲点烟,先吸上一口,再递给母亲,因此他的吸烟,由来已久,让我无话可说。但我记得,母亲是喜欢看戏的。我的记忆开启得很早,因为我出生的时段,家中变故频仍,一个个事件,把记忆切割分明,同时又因为无人印证,我也常常穿凿附会。我记得母亲把一片红色的夹被铺在床上,然后把我放上去,包起来,她抱着我。等到我从被子里冒出头来,我看到了舞台。一个穿着古怪、戴着大圆帽子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追逐一个著长衣的女人,那女人在幕间一会儿隐、一会儿现。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开始大哭,无论母亲怎么哄。然后,记得母亲把我放回床上,我从被子里爬出来,母亲说,再也不带她去看戏,太闹了。果然,母亲再也没有带我看过戏。
跟母亲显赫的出身天壤之别,我出生在这个家庭最尴尬的时候,而且真正是生在老皇城根儿底下,那个地方叫德馨门,也叫大南门。紧邻德馨门里面,是张学良的大帅府,大帅府东门二十米远,与城门之间,曾经有一排房子,我就出生在那个地方,德馨里5号。父亲因为给政府提意见,被定成右派、反革命,家中的哥哥姐姐都因此受到牵连,影响了他们的政治前途。没有人想到当时才四十多岁的母亲,也随着父亲走到了穷途末路。大哥一家也离开了,我们被迫搬离了德馨里5号,住到了一个有很多户人家的大院子里,父亲要接受监督和劳动改造,一家人开始遭受邻人的白眼。父亲的劳改结束时,三哥、四哥已先后上学离家了,身边只有五哥和我,我们再一次被迫迁出。没有太多选择,当时,母亲带着我在北京几个月,也许想看看一家人能否在北京落脚,毕竟二哥二嫂二姐都是父母花费最多心血,寄托最大希望的儿女。但是,二嫂的四五个弟妹,都挤在二哥家里,二姐夫妇在中直机关工作,姐夫是革命干部,作为老丈人,父亲的政治问题,强烈动摇了他在家庭中的威信,也挫伤了他的自信,他再也不能理直气壮的对儿女有所要求了,何况还带着两个小儿女,怎么好意思去给人家添这个负担。母亲权衡再三,决意不去投靠任何人,从北京回来,就准备要回老家了。
当年父亲从关外回来娶亲,娶的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的千金,在他的家族里,想必是风光一时。如今灰头土脸回归故里,戴着右派分子劳动改造的帽子,乡里的人颇有些幸灾乐祸,可想而知。他常年在外,又曾经一力支撑大家族多年,分家的时候,肯定是优先获得房产地产的,为此,也会有些本家不以为然。土改的时候,父亲不在场,家里除了土地被分了,房子还是在的,由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留守。可是一来从小不务正业的叔叔不争气,二来也有本家的故意陷害,最后连房子也没有了,这是我父母始料未及的。我们一家挤到叔叔简陋的家里,其中说不尽的拮据纠仄,母亲无言的怨曲和绝望。为了我们有个自己的落脚之处,哥哥姐姐紧急寄钱,买了一个房院地基,重建整饬那个院子需要时日,母亲没有等到新房落成,就幽幽辞世了。
连父亲也没有想到,才四十几岁的母亲,在短短两年的时间,竟先他而去。没有人理解,从小在老黄县里深宅大院长大的母亲,来到了农村,生存环境的恶劣,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她尽力挣扎了,但是,最终仍然挣不脱死亡的羁绊。我记得刚回老家时,母亲为了敦亲睦邻,尝试到邻居家走动,她一直在城里生活,闻见猪圈的味道会恶心欲吐,还要忍受邻里女人的指指点点,因此,她变得很不愿意见人,她本来就不是喜欢串门的人,那时候,二姨和在青岛的大姐都已经去世了,在乡下那么闭塞的地方,她没有人可以吐露心曲。父亲老了,五哥和我都那么幼小,已经长大的哥哥姐姐们,不再需要她了,在这个我父亲生长的地方,她举目无亲,被所有的人遗忘了。
眼泪,在我对于母亲那些少得可怜的记忆里,多的是她的眼泪。也许,当政治风暴袭来的时候,她还能拼尽全力,维护与生俱来的尊严,可是,当她落入生活的贫困、乡村的闭塞、乡民的愚昧时,活着的卑微,把她最后的一丝尊严剥脱殆尽,她绝望了。一生的沉默,本应该在最后的日子爆发,可是,没有人听她诉说,她更丧失了诉说的能力。泪水满面,这是她最后一段日子里经常的面容,口水从半张开的口中流下来,欲说还休。我们回乡的日子,可谓众叛亲离。母亲并不是没有亲人了,而是人家不屑理睬我们了。只有前母的娘家,一直对我父亲礼遇有加,即使在他落魄的时候,在他已经另娶新人之后,仍然是姥姥舅舅家里的座上宾。他们把我母亲也当成姐姐,尽管舅舅比我母亲年长很多,这是旧传统。前母的妹妹,三姨来看望我母亲,母亲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从头哭到尾,说不出一个字。一辈子以女红为骄傲的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自己的一条棉裤,始终未能完工。父亲说,拿去给三姨,让她帮你缝好,母亲不信自己就这么无用了,坚持自己逢,结果她把裤腿逢到一起了。这个结果重重地打击了她,从此以后再没有拿起针线来。三姨来送缝好的棉裤,母亲又是没完没了的哭,无声的哭,好像她一辈子的委屈,都变成了眼泪,满满的溢出来,再也装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