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兰亭千古红。曲水流觞,晋韵流风。
诗书淡使趣无穷。种竹西园,筑老鹅笼。
多少文人醉个中。笔墨逍遥,忘却时空。
谁教我辈砚边人。一片痴心,欲睹真容。
心底里,已暗自怀想过兰亭千百回。在怀想里,兰亭是王羲之和一群名士的故事。那是江南的三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一代书圣王羲之在茂林修竹的兰亭,组织了一场由四十二名士参与的风雅集会,在清澈的兰花溪畔,先是举行了祓祭仪式,用香薰草蘸水点洒到身上,祈求清除病灾及不祥,然后大家玩了一个高雅的游戏,叫流觞曲水,众名士列坐于蜿蜒的溪水畔,将斟满酒的觞放入溪中顺流而下,觞在谁面前停止了,谁就赋诗,吟不出诗者,罚酒三杯。大家把诗收集起来,推荐由王羲之写一篇序文,于是,羲之借着酒兴,行云走笔在兰亭写下了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从此,世人皆知兰亭,而兰亭更是在岁月的烟雨中耸立出令人仰望的高度,至今仍是书法圣地。
带上故事访兰亭,犹如赴一场千年之约。那是一个冬天,北国寒意攀升,江南草木凋零的时节,我如一只过路的飞鸟,暂栖于古越国之地的绍兴。在一个并不明媚的下午,在朋友的引领下迫不及待地向兰亭进发了。
兰亭在何处呢?一路上问过朋友,说是今日之兰亭是康熙时期在明嘉靖旧址上重建的了,又说嘉靖时期的兰亭是从宋兰亭的遗址——天章寺迁移而来。这么说这是明清时期的兰亭,并不是羲之的兰亭了,心中不免失落。那么古兰亭到底在何处呢?我在景区内一处卖书处急急买了一本《漫话兰亭》的书,想探个究竟,书中只说兰亭在绍兴的兰渚山下,晋宋年间已数次迁移,确切在什么地方说法不一,而《兰亭集序》只说“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究竟在会稽山脉何处,并不确指。这么说,古兰亭似是有意隐遁于岁月的烟雨深处,让人凭吊无处了。
今日之兰亭已是一个精心布局的公园了,园内植物花草以翠竹和兰花为主,竹与兰皆是花中君子,似乎不经意间暗衬了王羲之与众名士的高贵品格。园内八景,有鹅池碑亭、兰亭碑亭、曲水流觞处、流觞亭、御碑亭、王右军祠、兰亭古道、兰亭书法博物馆。一路随导游走马观花游历下来,只对鹅池碑、曲水流觞处和流觞亭很有情衷,其他几处,过眼之后便作云烟了。
一入兰亭,向前走几步,便有一方鹅池映入眼帘。数只白鹅端浮于水上,心里明知是造景的需要让它们优游于这里,与舞台上的道具别无二致,但因心中知王羲之爱鹅,所以看那白鹅倒也平添了几分端丽与优雅。相传王羲之爱鹅甚痴,有一个道士养了许多鹅,羲之多次去观赏,喜欢得不得了,请求道士将鹅卖给他,道士跟他讲了个条件,说羲之肯为他写道德经就将鹅全部送他。从不轻易给人写字的王羲之慨然应允,写罢欣然“笼鹅而归,甚以为乐”。感觉在这样的故事里,王羲之很像一个率真的孩子,为了心中想要的一件东西,不计价钱,吃了亏也像得了大便宜似的,隔着久远的年代,依然透着说不出的可爱来。难怪大诗人李白为此题诗曰“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了,还戏谑他“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想着这些典故,再细端祥那几只鹅,觉得它们真是幸运,竟被王羲之日日欣赏不厌,还从鹅的姿态中悟出书法灵光来。据说王羲之对照鹅的姿态精研书法神韵,尤其一个“之”字上更是从白鹅修长而美丽的脖颈上得到启迪,一篇《兰亭集序》就有二十多个“之”字,各具神韵,惊羡世人。或许,真正的艺术大家,都是一个与自然最接近的孩子,那么容易与万物实现交流共融,哪怕仅仅是几只白鹅。
与鹅一同向左岸扭转一下脖子,便可以看到鹅池左岸的三角形鹅池碑亭了,若无这碑亭,鹅池还算不得风景。池碑相映,鹅与池,水与碑便都有了灵性。传说“鹅池”两个字出自王羲之与他的小儿子王献之共同手笔,当羲之刚写完“鹅”字要写“池”字时,因接圣旨暂时搁笔,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趁父亲离开之际,提笔补上了“池”字,一次调皮淘气之举却成就了一段书法史上父子合璧的千古佳话。离开鹅池时,几只白鹅不约而同的叫了几声,似在诉说着千年前的一段往事,又似乎什么也没说。碑亭无言,白鹅有语。但鹅之语,只有像王羲之那样自然纯粹的心灵才懂的吧?
在一处修竹环抱的开阔之地,一条蜿蜒的小溪静静地流淌着,溪水两侧各置几个圆形坐垫,旁边伫立两位着古代仕女妆的女子,这便是当年四十二名士风雅集会的曲水流觞处了。这里的景色布局一如《兰亭集序》所描绘的那样“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这条溪按古时的叫法应叫兰花溪,溪边兰草夹岸,想象一下,若不是冬天,岸上香风竹韵,一定非常怡人。行至此处的人,自然会想起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那次盛宴和《兰亭集序》的横空出世。据说当时四十二名士,有二十六人赋诗两首或一首,有十六人做不出诗被罚酒。其中四十二名士中就有一代山水诗人谢灵运的祖父谢安,而作不出诗者就有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
游人行至此处,当然知道,此处曲水已不是承载当年流觞雅事的曲水了,甚至季节也不是那样的季节。这是冬天了,景致萧索,满园的修竹如这个时代拼命减肥而营养不良的女子一样面黄肌瘦,游人和两个伫立的女子也因为天气寒冷而气色暗然。但每个前来的人还是要在这溪水前坐下来,体味一下当年四十二名士在水之湄吟诗品酒的心情。那种魏晋名士寄情山水放达洒脱的情怀,曾感动了历史上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有人将那个时代的文人身上所特有的情怀,亲切的尊崇为“魏晋风度”。余秋雨先生评价魏晋名士“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我想每一个在曲水流觞处流连忘返的人,定不是空洞地怀念永和九年那场盛宴的繁华热闹,也不仅仅是惊叹于羲之横绝于天下的第一行书,而是感动于晋人风雅自在率性而为的情怀。听导游说,今人也经常仿照先贤在此举办曲水流觞活动,也一样的吟诗题字,却不知可有晋人清雅飘逸、洒脱不俗的风度?
曲水流觞处的对面,有一个流觞亭,亭内的巨大屏风上有扇形的“兰亭修禊图”,活灵活现描绘了当年四十二名士曲水流觞的情景,人物形态虽然各异,却各有一种“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气度,不是后人可仿复的。忽想起当日流觞吟诗之时,王羲之的小儿子因吟不出诗被罚酒的事,想若是今人,举办这等风雅集会,为了显摆一下“孺子可教,后生可畏”,也许早就事先写好默记下来,临场再作即兴发挥状了。今人越来越聪明,也越来越远离了纯真。而魏晋人士笑傲山林风雅洒税的笑容,是几代文人风骨的缓慢沉潜,从阮籍嵇康到王羲之、再到陶渊明、谢灵运,今人仿得了其外在的风采,却复制不了其内在的精魂。所以余秋雨先生在写到那个时代时将文章的名字取为“遥远的绝响”,既是绝响,说明魏晋名士超跋于乱世所树立起来的精神风标,已如嵇康断头台前弹奏的《广陵散》一样遗失于岁月深处了。
兰亭,兰亭,若今日仍在,也定是寂寞的。如同此刻的兰花溪畔,空留“幽兰寂寞自流水”,而魏晋风流千古事,俱往矣,不可追。(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