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规模政治运作前的细微前兆

不仅在中国，世界各地也类同，大凡在大规模的政治运作前，都会有细微的政治前兆，只是是否能够察觉得到，那是因人而异的了。“中国文革前夕，中共统治下的大陆也有种种发生变化的迹象”，中国香港的即将在四天后的9月24日出版的《亚洲周刊》第31卷38期中，有篇署名文章就以图片文字解析了中国文革前夕的映象，重现了大规模政治运作前的细微前兆。

“文革前夕，上海青年群众在火车站欢迎日本青年访问团，背后是反美标语布条（横幅）”--(图：斋藤康一)。

文章说，日本摄影界“中国通”斋藤康一在1965年文革前夕赴中国大陆，访问48天，用了8、90卷底片，从社会景象中已闻到文革的火药味。他用镜头捕捉大时代的瞬间，成了珍贵的历史影像纪录。上面的那枚照片，就让摄影者感觉到了什么政治感情的倾向。
斋藤康一是当代日本摄影界的有名职业摄影师，斋藤1935年出生于东京，毕业于日本大学艺术学部摄影学科，学生时代就担任过摄影名家的助理。毕业后即成为职业摄影师，早期在日本的画报和各大杂志上，几乎每周都有作品发表，其中，尤其是他拍摄的人物照普受好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作家、松下幸之助、黑泽明、池田大作等社会名流都在他的快门下留下过生动的表情。
斋藤也是日本摄影界早期屈指可数的"中国通"。他跟中国的第一次接触是1965年，即毛泽东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那年，包括斋藤在内的日本青年艺术家代表团本来是要参加在北非阿尔及利亚举行的世界青年平和友好祭（节），突然举办国发生政变，赴阿尔及利亚的世界青年平和友好祭紧急喊卡。此时，他们刚好得知中国大陆举办中日青年大联欢活动，于是调整计划，所有团员决定前往大陆参加两国青年大联欢活动。
斋藤所属的那个世界青年平和友好祭的团，是以日本传统舞蹈家、画家、摄影师等艺术家为主的民间群体。当时东京和北京的邦交尚未正常化，两国之间没有直飞班机，日本人去中国大陆必须经过第三地--香港。斋藤在内的一行人先搭机抵达香港后，手提着摄影机、戏服和传统乐器等，然后由陆地经过罗湖关口，进入当年外界普遍认为神秘的中国大陆。
1965年9月初，斋藤一团16人先从广州飞往武汉，后来又回到广州，再坐火车沿途北上。火车停在哪儿，就在哪儿下车，并跟当地青年交流，住一两个晚上，如此这般，经过了上海等城市，最后抵达北京。直到10月，来自日本的其他团体先后结束两到三个星期的访华行程，各自启程回国，但斋藤的艺术团却仍然在大陆各地访问，整整待了48天之久。延长了访问的日期，斋藤原本带来的5、60卷照相胶卷根本不够用，到了北京好不容易才买到柯达胶卷。走访大陆各城市期间，斋藤用掉的胶卷多达8、90卷之多。
斋藤回忆，在大陆的48天中，当时在摄影上并没有限制，除了机场、桥梁、铁路等军事设施和重要公共场所以外，基本上什么都可以拍摄。当时，中国大陆拥有私人相机的个人很少，外国人从饭店走到街头一定会被人群围观。在上海，他住在外滩的和平饭店，从楼上俯瞰下面时，看到饭店前面总有一群群的人，他们都是来看外国人的上海市民，斋藤笑道："他们好像是来看稀有动物一般，对外国人充满好奇，仿佛战败后日本小孩围观着美国大兵那样"。

出生于日本投降前十年的斋藤，亲眼看到过战败前身边的大人说"是"的事，战败后整个都翻了个转，成了"否"的事了。他说，战前人们口口声声说"神州不灭"、"鬼畜英米（美）"的大人们，战后便毫无犹豫地立即改口为"自由万岁"、"民主万岁"。因为那个年代亲身经验到的戏剧性变化，所以造成他对任何事物都持怀疑和保留态度。斋藤对毛泽东的新中国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回忆说，中国建国第16年的1965年，无论走到哪都能够感受到一种热烈的气氛。不论是参加任何活动，还是打开收音机，时时处处都可以听到高呼"毛主席万岁"的声音，连不会说中国话的斋藤，因为反覆地听，也自然地上口。从幼稚园的儿童到养老院的老人，开始讲话时一定先说："我们敬爱的毛主席…"，然后开口闭口就说："我们亲身参与建设新中国！"、"我们要奉献祖国！"之类的话。表面上看，物资生活并不富裕，老百姓对外面世界的理解也很有限，而且某些言论带着对外宣传的目的。但整体看来，斋藤感受到中国社会有一股朝气和兴奋，表达了不少人对国家恩情的感激，对未来似乎充满了希望，他感受很深。

但是同时，斋藤似乎也察觉到中共统治下的大陆有可能发生变化的迹象，他回顾1965年的大陆确实有"以口号领导百姓"的政治氛围，而且这样的政治文化几乎已走到了顶点，毕竟每个人都有基本的物资欲望。这些自然的欲望遭到政治的强力压抑，终究不是常态。有一天这些政治口号和后面的意识形态淡化以后，一定会发生根本的变化。果然，第二年爆发了文革，斋藤认为对中共高层来说，文革是一场权力斗争，但大陆百姓也许期待换个领导阶层后，生活会更好。无论如何，自然欲望遭政治压抑，这场政治风暴的不可避免和结局是惨不忍睹的。
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1965年国庆的部分日本青年(图:斋藤康一)

斋藤所属的团受中国全国青年联合会的邀请参加了1965年的国庆大会。十月一日在天安门广场，他看到了毛泽东。他记得毛旁边有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和刘少奇等人士，戴黑色帽子的林彪站在离毛泽东有八或九个人的距离，感觉与毛并不亲近，重要性也不明显。毛出现天安门楼上的那一刹那，斋藤记忆犹新，说："群众好像发狂似地拍手，不断地高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群众魅力真了不得。"他对国庆大会的游行也留下很深的印象，整个游行队伍一丝不乱、井然有序，表现出革命社会的高昂情绪。
斋藤在国庆晚宴上有机会见到周恩来、宋庆龄等高层人士。当晚人民大会堂里摆设了许许多多的圆桌，周恩来他们坐在正中央前方的位子。同时斋藤注意到楼上有个乐团席的包厢位子，他于是趁上厕所悄悄地走上楼梯进了乐团席，从上面往下拍了几张晚宴的全景图。这些照片不仅有很好的构图，也忠实呈现了盛大晚宴的全景与氛围。
周恩来在国庆晚宴上(图:斋藤康一)

斋藤康一拍摄的北京人民大会堂盛大晚宴的全景

另外，1965年访华之际，斋藤他们在大陆各大城市被中国青年联合会的成员几次询问﹕"日本的创价学会是怎么样的团体？"

创价学会在日本属新兴宗教的佛教团体之一，信奉的是妙法莲华经，以日莲大圣人佛法为中心思想；日本的政党公明党（的母体）即源自于创价学会。日本国内对这个宗教团体的评价毁誉参半，有些团员当场批判了该团体，斋藤则不予置评地说："那是佛教团体。"

斋藤当时觉得奇怪，北京政府为何那么关心创价学会？后来才想到，当时日中两国共产党的实际关系并不稳定，同时中共跟日本保守势力也还没有建立上有效的沟通机制，因此不排除寻找其他任何的对日联絡管道。果然1972年的日中邦交正常化前，周恩来就是通过公明党访华团将备忘录递交给了时任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可见中共很重视创价学会的管道。

由于在街头上能优哉悠哉地拍照的机会并不多，斋藤往往一大早溜出饭店，坐三轮车去拍照，有时只好在移动的交通工具上拍。斋藤拍的不只是中日青年大联欢的活动照，更多的是北京胡同里的庶民生活、上海街头的模样、建筑、市容等。他拍下来的这些发现中国庶民生活的照片，如今已成了珍贵的时代影像纪录。
中日青年联欢献唱(图:斋藤康一，下同)

上海女民兵列队操练，英姿飒爽

透过1965年的访问，斋藤跟中国结下良缘。

上海老百姓在街道练功

上海街道

斋藤的第二次访华是1976年，也就是文革的最后一年。这年5月，以向旭为团长的上海京剧团一行130人计划赴日访问演出。斋藤为了报道此团事前获准赴沪采访。后来陆续又有机会到中国大陆访问，走遍北京、上海、苏州、哈尔滨、拉萨等地，拍摄了不少照片。1985年他在日本佳能（Canon）公司出版了画册《苏州にて（在苏州）》，1997年又出版了《北京一九九五至九六》等画册，均获日本国内的高度评价。

斎藤康一《相机里的战后日本》画冊中的一图片

斎藤康一的《北京’95~’96》画冊。作品反映了1989年天安门事件被平息后的平穏的北京街头

在此之前，斎藤 康一还出版了《SHANGHAI '92-'93 Koichi Saito Photographs--上海署名本 signed》，这本画冊今天在Amazon市场上还以远高出原价的8400日元出售

齋藤康一的这些作品离出版已经很久了，知道的人也鲜少。不过，斋藤的作品得以再度问世，是一场奇遇所造成的。有两岸老照片收藏第一人之称的秦风（徐宗懋）在日本寻找苏州老照片的过程中，偶然买到斋藤1985年出版的苏州写真集，秦风立刻发现斋藤的中国摄影作品具有艺术和文献价值。透过佳能公司的协助，不久通过日本作家、记者的本田善彦联系上了斋藤，双方经过通讯后，相约在东京会面。由于斋藤和秦风都有的摄影专业爱好的背景，谈话格外投缘，很快就建立了互信。当秦风得知斋藤在文革前一年曾前往中国大陆访问，拍摄了大量的照片，他觉得这批照片更具有极高的出版价值，实际上是近代中国影像史重要的纪录，斋藤也慷慨地提供了大量底片，作为秦风修片、整理和编辑之用。因此，称这本珍贵画册作为日本和两国摄影作者及爱好者的合作之最是不为过的。
斋藤有关中国的许多摄影作品曾静悄悄地藏在箱子底下几十年，如今重现于世，予人无比的惊艳。看似偶然，其实是许多有心人长年努力的必然成果，也代表了日本和中国大陆文化交流史最新的一页。更揭示了一个时代大规模政治运作前的细微前兆，现在看来还有其魅力，与借鉴作用。
标签　日本，摄影，政治运动，前兆

阅读对斋藤的这些回顾，重新翻阅他的种种摄影之作，即感受到超越时空的张力和魅力，也能够感悟斋藤用相机记录的个人和大时代的历史，以致于他的作品也成了历史的一个部分。

样板戏《红色娘子军》(图:斋藤康一，下同)

儿童剪纸祝愿中日友好

儿童在街边翻阅漫画

上海 齋藤康一 写真集 SHANGHAI '92-'93 Koichi Saito Photographs 部分照片

斋藤康一（Saito-kouichi）像

追记，本文所根据的原文字所载的刊物《亚洲周刊》是上世纪80年代在香港创刊的杂志，一度在中国大陆允许以团体订阅，不久便取消了。杂志的作者多数均为与大陆有诸多联系的作家、记者，下图为《亚洲周刊》总编、社长王璞与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政委刘源合影。本文所根据的原文字与部分图片的提示者为本田善彦，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