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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云南
束河古镇
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我坐在束河古镇四方街的一处桥墩上,抽着显然是冒牌的红塔山烟卷,心情迷惘,在我的前方的墙脚处,有一头出生才几天的小狗,畏畏缩缩地探头张望,这个世界对它说来实在是太大太复杂了。
下午的阳光沉在河里,水流缓慵,桥面上的青石板被来往的脚步打磨得澄亮,镇民们蹲坐在货摊前,互相通报今天的生意,一辆小面包车穿过窄窄的衡道,卸下一批迟来的游客,镇民们眼睛发亮,蜂拥而上,或推销货物,或介绍住宿,推搡绊腿扯胳膊,老太太操着一口京片子:“去我那儿,酒水饭菜席梦思咖啡茶水漂亮女招待应有就有。” 另一个中年妇女抢进来道:“她那儿永远不换床单,还是去我那儿,她有的我都有,还保证一礼拜换次床单。”可怜几个不知所措的男女差点被扯散架了。
在我的印象中,镇民们应该是醇厚,质朴,讷言,羞却,何曾几时学得如此手段?
我刚从丽江过来,眼看着一个流水淙淙,古楼幢幢,杏花烂漫的城市变得商店漫溢,车水马龙,喧闹无比的地方。直似一个清丽的村姑涂了厚厚的脂粉,描了浓重的眼影,插了满头的绢花,披挂了项链耳环,更学人搔首弄姿。自以为极尽了风流之能事,当引得蝶迷蜂狂。殊不知一条条当街悬挂的大标语透出十足的村土气;全力打造一级的旅游城市——丽江。一级的旅游城市打造得出来麽?更何况她抹杀了原本的清秀,抛弃了天生的丽质,直把个闲散优美的边陲净地弄成秦淮风月之所。
酒吧里的美国游客告诉我此去不远有个束河古镇,也许能找到一些怀古情思。计程车进镇还没停下就被收了三十块钱门票,原来古意也可折成现金。我走过古镇上的一家家银器铺子,皮件店,一座座酒楼饭庄,一样的招牌,一样的货物,被一样急切攫取的眼光注视,被一双双粗糙的手往里拖,耳中听得一声声叫卖吆喝:进来看看吧,进来看看吧。
很快就走累了,在桥上坐下歇脚,想来也觉好笑,明明是你自己的期望偏差,现时现世还找得到陶渊明式的清静之地麽?淡散本来是件无奈的事情,像梅花一样,只绽放于某个季节,在如此遍地商业大潮的环境里,你要找淡散,还不如去缘木求鱼罢了。
我只是想中国哪次革命都没有如此彻底。
墙角的小狗抬起头来,它的眼睛迎着阳光,阳光里有个端坐的黑影,有别于那些来往匆匆的身影,它也许嗅出了我的迷惘,慢慢地走过来,把条肮脏的小身子在我腿上磨蹭一番,又伸出舌头来舔我的手,又作势要往我膝盖上跃来。我摸摸口袋,一点吃食也找不到,除了半包揉皱的香烟,几片口香糖,它是不会感兴趣的。
我却不好意思起来,既然古意要收门票,狗的亲热也许价值几何,待到狗主出现,开口问我索要,事情就难堪起来了。还是趁早走吧。
再走下去就差不多到了镇子的尽头,丁字街的两端店铺稀疏起来,右面来了一群自我感觉良好的游客,个个全身披挂高级数码相机,脚蹬耐克鞋,头戴棒球帽,个个嗓门高过屋檐,导游的小旗招摇,我于是转身往左面而去。
民居开始显现,老房子的门洞里有人闲坐聊天打牌,看我在门口伫立,一起惊异地转过头来,我说这老房子真有看头。有人指点说巷底有幢二百年老屋,走几步就到。
耸立在眼前的老屋气派雍然娴静,门楣上飞檐峥嵘,廊柱错落,水磨砖墙依然沉稳坚实,掉尽叶子的古槐下却钻出几枝早绽的杏花。我转到正门,只见门扉半开,沿青石台阶拾步而上,门开处,一方庭院呈现在眼前。
院落并不大,却收拾得精致,墙是斑驳杂陈的,却毫无衰败之气,淡淡的阳光染在檐角上,隔壁墙头上探过来的杏花疏落。地是用同样大小的卵石铺成,排列出回字形的花纹,石间苍苔隐隐。院中并无杂物,正中摆放一张木制的马槽,再覆一片玻璃,就是一张造型独特的桌子,两张藤椅随放,在玻璃桌面上有个黑陶罐子插了束紫色的野花,花束的旁边是一架打开的手提电脑。
右边的门廊被改建成一处吧台,可以看到玻璃柜中陈列的瓶瓶罐罐,却空无一人。正在诧异,左边的台阶上响起一声软语:“进来喝杯咖啡吧。”
回廊上阳光暗影错综,我竟然没看见那个年轻女孩,她穿件混色的毛衣,手上摆弄着一架数码相机。等她站起身来走下台阶,我注意到她个子很高,肤色白皙,并不像本地人。
吧台里竟然有星巴克咖啡,而且是现磨现煮,一个多礼拜没喝上咖啡的我绝对拒绝不了。在研磨机的响声里,在下午微暖的阳光中,在与女孩闲散的聊天中,那杯咖啡可能是我在中国喝过最正宗的一道记忆。
女孩叫Jenny,安徽人,毕业于上海的一所大学,在一年前的一次旅游中,突然就决定把生活的根移植到这个西南的古镇来,说做就做,先是签下十年的租约,再着手改建这幢百年老屋,在不动原本结构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改得适合现代居住,Jenny带我参观了房子,除了吧台,正厅被改建为一处书吧,有暗藏的音响设备,白天光线从镂空的门扉中洒进来,顶灯是用木窗扉做成的,带花纹的灯光迷离幻思。在我看来,此屋用来读书太过恍惚,倒是一处冥想内省入定之处。
另外有两间客房,一个可以眺望镇景的阳台,厕所是建在院子里,因为老房子的大结构改动不得。Jenny问我要不要住宿?那还有什么话说。我定下一间客房,房门是用古老的木闩插上的,镂空的窗格,床单干净而且散发着太阳晒炙的味道。卸下行装,洗了个淋浴,发现客房的用品非常精致,厚厚的浴巾浴袍雪白,连袋装的梳子都是真正的木梳,恐怕连上海的五星级宾馆都见不到吧。
Jenny说她还有一家餐馆,就在转角上,我走了一天正感肚饥。于是Jenny带上门,我们穿过夜色渐浓的青石街衡,来到那间名为‘壹餐厅’的饭店。
束河令人心动的景观之一是家家门前都有一条小涧,流水淙淙,水质清洌,水源来自环抱镇子的山岭。‘壹餐厅’就座落在涧边,门口悬挂一排朦胧的宫灯,狭狭长长的临水设座。走过一跨木桥,迎面是个古旧的柜台,柜台上排列青花瓷罐和广口玻璃大瓶。几个头扎绣巾的纳西族女孩正忙着招呼客人。店堂里两排座位,桌子全是木质马槽配玻璃桌面,桌上摆有黑陶花瓶和烟灰缸,临窗的有藤椅和沙发,靠里的却是在天花板垂下两条绳索,吊了一块凳面,可以一面吃饭一面晃悠。
我们在临窗的桌位坐下,脚下就是淙淙流水,水底装了两三个灯,看得见碧绿的水草飘拂。我请Jenny跟我一起入座,她一笑应允,说我请你喝酒吧。于是用悬在栏杆上的绳子从涧里拖起一只竹篮,篮里装满各种冰过的酒类。我挑了一瓶当地产的啤酒‘风花雪月’,说实在的,还有什么情景比当前更符合这四个字的?
菜是红焖羊肉,凉拌鲜藕,家常豆腐,清炒豆苗。都普通,胜在新鲜。
Jenny 娓娓而谈,谈房子的改建,餐厅的装修,她近日走失的狗,谈从网上订购咖啡豆,却不谈上海和过去。席间她不断起身招呼新来的客人。我抽着烟,望着店堂里穿梭的身影,诧异这个南方女孩才来了一年不到,真的有本领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而且滋味无穷。等Jenny 再落座,我说你就不想那种城市生活吗?在我看来,经过繁华再返朴归真,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中国现在是个何等浮躁的世界?
Jenny 却说她并不觉得日子有什么两样,任何重大新闻从网上就看到了,需要什么也可从网上订购,生活很方便,也很悠闲,平时忙于想点古怪的念头来装潢餐厅旅舍,再上个网,看几本闲书,日子就像水般地流过去了。繁华和简朴,出世和入世,就如白天和黑夜一样。对她说来,心情快乐地生活着,就够了。Jenny顺手递给我一张餐厅的名片;
壹餐廳,束河古镇仁里村五号,营业范围 餐饮 咖啡 无线上网 发呆 聊天 晒太阳 看书 看水 看田园风光。
小小的一张纸片,就把问题说尽了——如何在喧闹尘世中过清静恬淡的日子。
晚上我们在庭院里烤火,四下万籟俱寂,只听得火盆中炭火‘哔啪’的爆响。天空繁星垂挂,在此静夜言语似乎多余,我们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起抽烟,享受火的温暖,时间的流逝,体会着缘分的奇妙,直到门外的涧水叮咚之声扬起,夜就深了。。。。。